四季山山顶。
入梦时,天上悬挂着星河,群星如萤火。
梦醒时分,星辰已经隐去,晨时的风微凉,宅院里的花草树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一梦千年,大量的记忆在意识里冲刷而过。
虽是睡了一觉,却还是感觉很是疲惫。
相依着搂在一起的男女都尚未睁眼。
女子眼角挂着一抹泪,低声呢喃着:“相公。”
声音楚楚可怜的,充斥着眷恋、不舍,她纤手死死抓着男人的衣角,抓的很紧,很紧。
男人亦是如此,他一直搂着怀中女子,脸上神情五味杂成。
先是不舍,表情似喜似悲,然后是茫然,所有的表情全部归于平淡。
到了最后,他再也没有了任何表情,冷硬的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块石头。
女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拼尽全力的挽留。
山里的动物、人、剑都已经一个个的开始醒来。
雪云剑还插在雪地里,他一动不动的在那装死,心里希望即将到来的风雨不会波及到他。
山脚下一株长满了漆黑桃花的桃树摇曳着树枝,枝条用力抽打着,发出啪啪的响声。
她明明快结果了,怎么又变回满身桃花的样子了?
树下的猴子被惊醒。
“吱吱。”
他叫了一声,四处张望,见到周围没有那颗长满猴毛的桃树,猴脸顿时凝固。
那棵长满猴毛的桃树呢!?
山上那两个缺德鬼,不仅把桃树的桃花全给薅走了,就连树也给撅了?
通红的猴脸纠结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要不要上山,把那棵长满了猴毛的桃树给救回来。
自家养的树,总该随时随地给他吃果子吧?
于是猴子披着袈裟,双手合十看了眼山顶。
一切都是为了桃子!
也不知道长满猴毛的桃子是什么味道的。
如此想着,迈步上山而去。
一棵长满桃子的桃树伸出枝条,拦住了猴子的去路。
枝条上传递出信息。
“是梦而已。”
“吱吱。”
猴子叫了两声,止住脚步。
原来是梦啊。
他竟然梦到自己和一棵桃树生了个小桃树,真是可怕!
幸亏只是个噩梦而已。
咔嚓。
他伸手摘了个桃,咬了一口,然后蹦蹦跳跳的,决定离那棵长满了黑色桃花的桃树远一点。
山下一阵鸡飞狗跳,后又恢复了寂静。
入魔的桃树继续研究起了该如何长出桃子,猴子吃着桃子,拍了拍脑袋,想起来他之前是扛着船准备跑路来着。
船呢?
举目望去,才发现那船已经被桃树用桃枝抽成了碎片……
……
……
山顶的雪依然在下。
如林夕所料,当梦醒时,她家徒孙就会再次化身修炼狂魔。
一片苍茫雪白中。
一个雪人安静的站在雪地里。
雪人身上浮现出一片细密的紫灰色纹路,随着纹路的出现,四周灵气如同山风海啸般,朝着雪人周围涌了过来。
这一举动似乎打破了什么平衡。
山顶宅院里。
一直在努力挽留,想要将云长生继续困在梦境中的林夕叹了一口气。
她缓缓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疲惫。
心魔散了,是件好事,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抓着云长生衣角的手松开,慢慢摸索着抚上男人的身体。
那只手一寸一寸的向上移动,从身躯抚到了脸颊。
看着当初那张稚嫩的脸,如今已是成熟男子的模样,林夕似是欣慰的笑了笑。
“时间还久。”
她的手顺着云长生的脸继续向上抚摸,从唇角到眉眼。
当手指感觉着男人的眉眼轻颤了一下,于是她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成功了吗?
会认可她吗?
还是依然什么都没有变……
那双眼终于缓缓睁开。
随着他双眼的睁开,他的胸口一阵火光闪过。
火光化为了一个女子的虚影,眉心一点红,身着白裙,与林夕的模样一模一样。
过了一会儿,火光突然飘摇。
女子眉心的那一点红闪烁着,然后化为了一道红光,从女子额头分离。
那道红光疯狂变幻,像是春天里发芽的种子,慢慢变大,长高,然后化为了人影。
片刻后,人影的五官也从红光中长了出来,三千青丝垂落。
一条红艳艳的裙子将人影包裹。
最终,人影睁开了眼。
她眸中是那道熟悉的目光,清清冷冷的,像是山上冷冽的风雪。
随着时间推移,最后一丝红光也跟着散去。
俩个女子的虚影就这样安静的站着。
她们除了身上的衣裙颜色不同,容貌长相却是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白裙女子眸光狡黠,嘴角的笑容带着一丝跳脱,像是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女。
而红裙女子气质缥缈出尘,眸光清清冷冷的,似是能包容万物。
俩个女子的虚影对视了一眼,然后互相朝着对方走去。
红裙与白裙相触,火光再次弥漫。
两道虚影开始了互相融合。
像是两碗聚在一起的水,又像是两堆聚在一起的火。
她们彼此相融着,没有丝毫的排斥。
从手到脚,再到身体,全部贴合在了一起。
当最后一根发丝也相融时,俩人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依然是红裙,眸光是清冷的,偶尔会闪过一丝狡黠。
当那丝狡黠闪过时,那身红裙就会变成白裙。
“呵呵。”
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林夕轻笑了一声,心中闪过一丝欣慰。
到了最后,果然是相融,而不是彻底分开吗?
她是林多多,却不只是林多多。
林多多是她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失去了这一部分,她也将变得不再完整,就像人失去了血液,就像碎了一块的镜子。
可对于林多多而言,她已经是单独的个体,她只是林多多,而不是当初继承了林多多这个名字的分身。
如今这样彼此相融,却又泾渭分明。
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这就是你心中所想,那我就尽量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现在的她确实是斩不出林多多,但将来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努力了这么久,总算不只是师尊了。
林夕得到了想要的。
再次睁眼看世界,周围的景色都跟着变得明媚了起来。
醒来时树叶上还结着霜,朝阳才刚刚展露几丝亮光。
如今日头早已高高挂起,那霜雪也已经融化。
林夕迈着步子走出宅院,仰望着蓝天白云,还有宅院外的风雪,张开了双手。
洁白长裙随风招展,束腰勾勒出绝美的身姿,耳畔的青丝被风拂到了后背。
没有了随时会爆发的心魔,她的身影比之以往的上千年更加出尘。
当寒冷的山风吹拂在她的身体上时,她好似随时都会顺着这阵风,飞天而去。
历经诸般事,曾经的许多事已经释然。
不管是在记忆里凶狠暴戾的林言之,还是以为是世间最好,到头来才发现只是想要夺舍她的哥哥。
又或是催债的赌徒,总是说要把她卖进青楼的师尊。
如此种种,那些淤积了近千年的怨,随着一场春秋大梦消散一空。
此刻召唤飞升雷劫,成仙这两个字,已经近在咫尺。
只是再回首,看着沉浸在梦中余韵的云长生,她终究是没有这么做。
只因她修的是长生,云长生的长生。
说了就会去做,做了就会去做完,直到事情终结,或者前面彻底没有了路。
就像当初修道。
“而且,我舍不得你啊。”
她露着一个浅浅的笑,迈着静静的步子回到了宅院。
那几面墙像是直冲天际的结界,覆盖了整个山顶的风雪,全部被这几面矮矮的墙壁阻拦在了院外。
见云长生还未缓过神来,她慢慢走近,伸手戳了戳云长生的脸颊。
然后就像梦里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一样,拽住了云长生的衣角。
“在渡劫期前,你大概是甩不掉我了。”
林夕脸上依然只是浅笑。
她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靠在云长生身上,眯了眯眸子,在温暖的阳光中假寐了一会儿。
意识朦朦胧胧的,觉得很安心。
嘴里还嘟囔了一句:“想忽悠我飞升,下辈子吧。”
想起云长生和雪云剑商议的林夕飞升计划1.0、1.1,她就恨得牙痒痒。
想到这里,她意识清醒了一些,樱唇微微张开,低头,洁白贝齿用力的咬住云长生的手臂。
然后才又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
对林夕而言,她只是回顾了往昔的记忆,所以清醒的很快。
只是为了维持梦境,身体已经疲倦,需要休息恢复一会儿。
对于云长生而言,只是一夜的功夫,他就被灌输了近千年的记忆。
他也需要时间将思绪理顺。
时光匆匆而逝,这一次,率先清醒的,是云长生。
他的心脏跳动着,与以往似是有些不同。
好像更热烈了一些。
当目光从身前的女人移开,看向周围,心脏的跳动逐渐平缓。
“师尊。”
“……娘子。”
他像是在纠结着称呼,一抹浩瀚的洁白从他眼中一闪而逝。
随着那抹浩瀚降临,他的灵魂深处像是闪过一丝挣扎,可转眼间,挣扎就变成了对大道的向往。
太上忘情本就是为了摒弃七情六欲,一心修道。
如果深情能阻拦太上忘情的脚步,那还修太上忘情干嘛?
不惜一切的将滞留在心中的人铲除,是太上忘情对于心中那个人最深沉的告白。
因为很爱很爱,因为真的忘不掉,所以才要不惜一切的铲除!
就像合体期的雷劫中,只是一段记忆的林多多影响了云长生的修行。
于是那段记忆也被送进了狂暴的雷海中,如果不是七情花,这段记忆已经彻底泯灭。
林夕以前总说道比情重。
对于修了太上忘情的云长生而言,才是真正的道比情重,比任何深情都重。
“娘子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温柔的叫了一声娘子,语气与梦境中没有丝毫不同。
“娘子乖乖听话,自己走好吗,心魔已除,娘子已经可以飞升了。”
云长生动作温柔的抚过林夕的脊背,他低下头,脸颊轻轻蹭着林夕的脸。
触感很光滑,绵绵软软的,带着温热的温度。
“娘子先飞升,为夫在下界修炼,然后再飞升去找娘子。”
“听话,好吗。”
“我以前一直都听你的话,如今,你也听我一次。”
这么大的动静,林夕自然早就醒了。
云长生知道她在装睡。
林夕也知道,云长生早就发现她在装睡。
俩人互相就这样互相僵持不下。
“娘子要是不听话,那为夫可就要出手了。”
依偎在男人怀里的女人闻言,没有丝毫动静,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雪!云!剑!”云长生一字一顿,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
噌!
一柄长剑从雪地里冲天而起,飞到了云长生的手里。
他的眼中再次闪过挣扎。
但在最后,他还是挥动了手里的剑。
剑光就要落下时,他怀里的女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迷茫、哀伤,水雾弥漫着,沾湿了长长的睫毛,眸中的那丝伤痛似乎印刻进了灵魂。
剑光止住,俩人对视着。
云长生看着林夕眸光中的伤痛,再次用温柔的语气说道:“听话,飞升。”
林夕闻言,却还想尝试着挽留,她抓着云长生的衣角,眨眼间,俩人来到了秋千之上。
如同梦中那般,她依偎在了云长生的怀里。
梦中的记忆在俩人的脑海中划过,一点一滴的扩散。
“心魔已经消除了,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修炼。”
“修到渡劫期,七情花就会失效,你就会把我忘了。”
“这个过程最多三四百年,让我再陪你三四百年就好,可以吗?”
“三四百年太久,娘子该明白,现在的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就会影响我修行。”云长生摇了摇头。
“我会想去见你,我会担忧你,我会想与你温存。”
他的语气从温柔到平淡,越来越冷硬。
最后,他决绝的拿起手里的剑,整个身体悬浮到了天空。
雪云剑被他握在手中,那道当初替别人召唤了飞升雷劫的剑光再一次划破了天空。
“劫来!”云长生大喝了一声。
漆黑的阴云汇聚,遮蔽了万里天空,世间的光亮仿若都被云层遮盖。
睁眼看向四周,整个世间都变得暗沉了下来。
“一梦千年。”
“娘子在我心里,已经变得很重要了啊。”
悬浮在天空的男人低声呢喃着,话音落下,眸中浩瀚如深渊的洁白闪过,他手里的动作越发的坚定。
一缕缕明亮的火焰从他心口飘了出来,附着到了长剑上。
男人的眸中所有情绪全部缓缓隐去,只剩下了那抹洁白。
他眼神淡漠的看向世间,然后低头看了眼地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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