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来搅这淌浑水干么?”吴钩道:“兄弟专做没本钱买卖,好容易跟上了威远镖局的九千两银子,没想到半路里杀出来十六个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别装蒜啦,趁早留下个万儿来是正经。”
徐铮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了性命,搂住了两个儿子。云江琴站在他的身旁,睁着一双大眼望住吴钩,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只道吴钩和雪见也必都是盗伙一路,那知他却和那老者争了起来。
只见吴钩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着烟袋,说道:“好,我跟你实说了罢。神拳无敌云楠是我师弟,师侄的事儿,老人家不能不管。”吴钩此语一出,云江琴吃了一惊,心想:“哪里出来了这样一个师伯?我从没听爹爹说过,而且这人年纪比爹爹轻得多,哪能是师伯?”雪见在一旁见他装腔作势,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见他大敌当前,身在重围,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却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色。那老者将信将疑,哼的一声,说道:“尊驾是马老镖头的师兄?年岁不像啊,我们也没听说马老镖头有什么师兄。”吴钩道:“我门中只管入门先后,不管年纪大小。云楠是什么大人物了,还用得着冒充他师兄么?”
先入师门为尊的规矩,武林中许多门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云江琴望了一眼,察看她的脸色,转头又问吴钩道:“没请教尊驾的万儿。”吴钩抬头向天,说道:“我师弟叫神拳无敌云楠,区区在下便叫歪拳有敌牛耕田。”群盗一听,尽皆大笑。这一句话明显是欺人的假话,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夺了自己的兵刃,才跟他对答了这一阵子话,否则早就出手了。他性子本便躁急,听到“牛耕田”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声,便向吴钩扑来。吴钩勒马一闪,雷震挡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举手一看,却不是雷震挡是什么?物归原主,他本该喜欢,然而这兵刃并非自己夺回,却是对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没瞧清,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众盗齐声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抢回。这姓褚的老者却自知满不是那回事,当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说道:“尊驾插手管这档子事,到底为了什么?”
吴钩道:“老兄倒请先说说,我这两个师侄好好一对夫妻,何以要各位来打抱不平?”那老者说道:“多管闲事,于尊驾无益。我好言相劝,还是各行各路罢!”众盗均感诧异:“褚大哥平日多么霹雳火爆的性儿,今日居然这般沉得住气。”吴钩笑道:“你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多管闲事无益。咱们大伙儿各行各路。请啊,请啊!”那老者退后三步,喝道:“你既不听良言,在下迫得要领教高招。”说着雷震挡一举,护住了胸口。吴钩道:“单打独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乱糟糟的也不大方便。这样吧,我牛耕田一人,斗斗你们三位。”说着提旱烟管向那使长剑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师弟一指。那使剑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却早知吴钩决非易与之辈,一对一的跟他动手,也真没把握,他既自愿向三人挑战,正是求之不得,说道:“聂贤弟,上官师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三个便一齐陪他玩玩。”那姓聂的兀自不愿,说道:“谅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对手?要不,你师兄弟一齐出马,让大伙儿瞻仰瞻仰塞外‘雷电交作’的绝技!”群盗轰然叫好。
吴钩摇头道:“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小,见不得大阵仗,可惜啊可惜。”那姓聂的长眉一挑,跃下马来,低声道:“褚大哥请让一步,小弟独自来教训教训这狂徒。”吴钩道:“你要教训我歪拳有敌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儿两话说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输了,你要宰要杀,任凭处置。不过要是小兄弟你有一个失闪,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冷笑道:“那是你痴心妄想。”吴钩笑道:“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小兄弟你竟有个三长两短,七荤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喝道:“谁跟你胡说八道?若我输了,也任凭你老小子处置便是。”
吴钩道:“任凭我老小子处置,那可不敢当,只是请各位宽宏大量,别再来管我师侄小夫妻俩的家务,这个抱不平,咱们就别打了吧!”那姓聂的好不耐烦,长剑一摆,闪起一道寒光,喝道:“便是这样!”吴钩目光横扫众盗,说道:“这位聂家小兄弟的话,作不作准?倘若他输了,你们各位大爷还打不打抱不平?”雪见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纪,居然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兄弟”,别人为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因而兴师动众的来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横加插手,又不许人家打抱不平,更是匪夷所思。盗众素知那姓聂的剑术精奇,手中那口宝剑更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出手斗这乡下土老儿小胡子,定是有胜无败。众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当作一件极有趣的玩闹,途中多生事端,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纷纷说道:“你小胡子若是赢了一招半式,咱们大伙儿拍屁股便走,这个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吴钩道:“诸位说的是人话,就是这么办,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艺儿行不行。看招!”猛地举起旱烟管,往自己衣领中一插,跃下马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众人听他一声喝:“看招!”又见他举起烟管,都道他要以烟管当作兵器,那知他竟将烟管插在衣领之中,又见他下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狈,旁观的十五个大盗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来。那姓聂的喝道:“你用什么兵刃,亮出来吧!”吴钩道:“黄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里这件家伙倒像个犁耙,借来使使!”说着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挡。那老者见了他也真有些忌惮,倒退两步,怒道:“不借!谅你也不会使!”吴钩右手手掌朝天,始终摆着个乞讨的姿势,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长一搭,那老者举挡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挡竟又已到了吴钩手中。那老者一惊非小,倒窜出一丈开外,脸上肌肉抽搐,如见鬼魅。要知吴钩这路空手夺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远祖飞天狐狸潜心钻研出来的绝技。当年飞天狐狸辅佐闯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凭着这手本领,不知夺过多少英雄好汉手中的兵器,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诡秘无比,“飞天狐狸”那四字外号,一半也是由此而来。
那姓聂壮汉见吴钩手中有了兵器,提剑便往他后心刺来。吴钩斜身闪开,回了一挡,跟着自左侧抢上,雷震挡回掠横刺。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原来吴钩所使的招数,竟是他师父亲授的“六十四路轰天雷震挡法”,一模一样,全无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师弟更是诧异,明明听得吴钩连雷震挡的名字也不识,使出来的挡法,却和师哥全然相同。他二人那想得到吴钩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聪明无比,瞧了那姓褚老者与徐铮打斗,早将招数记在心中。何况他所使招数虽然形似,其中用劲和变化的诸般法门,却绝不相干。那姓聂的这时再也不敢轻慢,剑走轻灵,身手甚是便捷。吴钩所用兵刃全不顺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着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门而使,更加多了一层拘束,但见敌人长剑施展开来,寒光闪闪,剑法实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寻思:“这十六人看来都是硬手,倘若一拥而上,我和雪见纵能脱身,徐铮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败了这人,挤兑得他们不能动手,方是上策。”突见对手长剑一沉,知道不妙,待想如何变招,当的一声,雷震挡的一端已被利剑削去。盗众眼见吴钩举止邪门,本来心中均自嘀咕,忽见那姓聂的得利,齐声欢呼。姓聂的精神一振,步步进逼。吴钩从褚姓老者那里学得的几招挡法,堪堪已经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马脚便露,眼见雷震挡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动,回挡斜砸,敌人长剑圈转,当的一声响,另一端也削去了。吴钩叫道:“好,你这般不给褚大爷面子,毁了他成名的兵刃,未免太也不够朋友!”
姓聂的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突然当的又是一响,吴钩竟将半截挡柄砸到他剑锋上去,手中只余下尺来长的一小截,又听他叫道:“会使雷震挡,不使闪电锥,武功也是稀松平常。”说着将一小截挡柄递出,便如破甲锥般使了出来。
姓上官的大盗先听他说闪电锥,不由得一惊,但瞧了他几路锥法,横戳直刺,全不是那一会事,这才放心,大声笑道:“这算那一门子的闪电锥?”吴钩道:“你学的不对,我的才对。”说着连刺急戳。其实他除单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会使,这闪电锥只是装模作样,所厉害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锁拿,当真是“一寸短,一寸险”。那姓聂的手中虽有利剑,竟是阻挡不住,被他攻得连连倒退,猛地里“啊”的一声大叫,两人同时向后跃开。只见吴钩身前晶光闪耀,那口宝剑已到了他的手里。吴钩左膝一跪,从大道旁抓起一块二十来斤的大石,右手持剑,剑尖抵地,剑身横斜,左手高举大石,笑道:“这口宝剑锋利得紧,我来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断,砸不断?”说着作势便要将大石往剑身上砸去。
纵是天下最锋利的利剑,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剑身上,也非一砸即断不可。那姓聂的对这口宝剑爱如性命,见了这般惨状,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叫道:“在下认输便是。”吴钩道:“我瞧这口好剑,未必一砸便断。”说着又将大石一举。那姓聂的叫道:“尊驾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别损伤了宝物。”吴钩心想此人倒是个情种,宁可剑入敌手也不愿剑毁,于是不再嬉笑,双手横捧宝剑,送到他身前,说道:“小弟无礼,多有得罪。”那人大出意外,只道吴钩纵不毁剑,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当世罕见,有此一剑,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谁不爱?当下也伸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多谢!”惶恐之中,掩不住满脸的喜出望外之情。
吴钩知道夜长梦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马,向群盗拱手道:“承蒙高抬贵手,兄弟这里谢过。”这句话却说得甚是诚恳。向徐铮和云江琴叫道:“走吧!”徐铮夫妇惊魂未定,赶着镖车,纵马便走。吴钩和雪见在后押队,没再向后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听得群盗低声议论,却不纵马来追。四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始终不见有盗伙追来。徐铮勒住马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却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师伯?”吴钩听他语气中甚有怪责之意,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上这两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吴钩一愕,没想到这个莽撞之人,竟会瞧得出来。雪见低声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绽。”
吴钩略一点头,凝视云江琴,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装,却不知是否认出了我是谁。
徐铮见了他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丽,吴钩途中紧紧跟随,早便不怀好意。他被盗党戏弄侮辱了个够,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觉人人是敌,大声喝道:“阁下武艺高强,你要杀我,这便上吧!”说着一弯腰,就从趟子手的腰间拔出单刀,立马横刀,向着吴钩凛然傲视。吴钩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释,忽觉背后马蹄声急,一骑快马狂奔而至。这匹马虽无袁紫衣那白马的神骏,却也是少有的名驹,片刻间便从镖队旁掠过。吴钩一瞥之下,认得马上乘客便是十六盗伙之一。
雪见道:“咱们走吧,犯不着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岂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这八个字,正触动徐铮的忌讳,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便要纵马上前相拚。云江琴急叫:“师哥,你又犯胡涂啦!”徐铮一呆。
雪见一提马缰,跟着伸马鞭在吴钩的坐骑臀上抽了一鞭,两匹马向北急驰而去。吴钩回头叫道:“云姑娘,可记得商家堡么?”云江琴斗然间满脸通红,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怎能不记得?”她心摇神驰,思念往事,但脑海中半分也没出现吴钩的影子。她是在想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华贵温雅的公子爷……胡程二人纵马奔出三四里,雪见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来啦。”吴钩也早已听到来路上马蹄杂沓,共有十余骑之多,说道:“当真动手,咱们寡不敌众,又不知这批人是什么来头。”雪见道:“我瞧这些人未必便真是强盗。”吴钩点头道:“这中间古怪很多,一时可想不明白。”这时一阵西风吹来,来路上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吴钩惊道:“给追上了。”雪见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云姑娘决计无碍,他们也不会伤那徐爷的性命,不过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了。”吴钩竭力思索,皱眉道:“我可真是不明白。”忽听得马蹄声响,斜刺往西北角驰去,走的却不是大道,同时隐隐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喝之声。
吴钩驰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纵目遥望,只见两名盗伙各乘快马,手臂中都抱着一个孩子。云江琴徒步追赶,头发散乱,似乎在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隔得远了,听不清楚。那两个盗党兵刃一举,忽地分向左右驰开。云江琴一呆,两个孩子都是一般的心头之肉,不知该向哪一个追赶才是。吴钩瞧得大怒,心想:“这些盗贼真是无恶不作。”叫道:“雪见,快来!”明知寡不敌众,若是插手,此事实极凶险,但眼见这种不平之事,总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纵马追了上去。但相隔既远,坐骑又没盗伙的马快,待追到云江琴身边,两个大盗早已抱着孩子不知去向。只见云江琴呆呆站着,却不哭泣。吴钩叫道:“云姑娘别着急,我定当助你夺回孩子。”其实这时“云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吴钩心中,一直便是“云姑娘”,脱口而出,全没想到改口。
云江琴听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将下去。吴钩忙道:“请勿多礼,徐兄呢?”云江琴道:“我追赶孩子,他却给人缠住了。”雪见驰马奔到吴钩身边,说道:“北面又有敌人。”吴钩向北望去,果见尘土飞扬,又有八九骑奔来。吴钩道:“敌人骑的都是好马,咱们逃不远,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游目四顾,一片空旷,并无藏身之处,只西北角上有一丛小树林。雪见马鞭一指,道:“去那边。”向云江琴道:“上马呀!”云江琴道:“多谢姑娘!”跃上马背,坐在她的身后。雪见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还能瞧出我是女扮男装。”三人两骑,向树林奔去。
只奔出里许,盗党便已发觉,只听得声声唿哨,南边十余骑,北边八九骑,两头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