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仙佛带着海婵去拜访那隐居在荒漠之中的市外高人之时,为了掩人耳目,威远镖局是暗地里有顾仙佛的密影与西凉卫在统领,但是明面上还有着真真正正的一支威远镖局的车队在后面跟着。
因为顾仙佛久去未归,而身为顾仙佛半个身边人的吴钩,变成了这支车队的首领,这一日早晨起来,他把车队众人安顿好,带着被上官素手指派到车队中的婢子雪见,却是一同往旁边一个破落小城里用饭去了。
吴钩与雪见用饭刚刚动了几筷子,便看到饭店里走进一个趟子手来,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吴钩看那镖旗时,心中一愕,只见那镖旗黄底黑线,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正是威远镖局的,看那镖旗残破褪色,已是多年未换,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迈,没什么精神,似乎威远镖局的近况未见得怎生兴旺。
跟着镖头进来,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汉子,但见他脸上无数小疤,吴钩认得他是云楠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后是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妇,双手各携一个男孩,正是云楠的云江琴。吴钩和她相别数年,这时见她虽然仍是容色秀丽,但已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两个男孩不过四岁左右,却是雪白可爱,尤其两人相貌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只听一个男孩子道:“妈,我饿啦,要吃面面。”云江琴低头道:“好,等爹洗了脸,大伙儿一起吃。”
吴钩心道:“原来他师兄妹已成了亲,还生下两个孩子。”那年他落魄于外流浪,曾经到过西凉,而那时他由于某些不可为外人所说的原因,曾经身陷囹圄,云江琴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他不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于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威远镖局这单镖只是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旧,料想没多大油水,但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徐铮听说没了上房,眉头一皱,正要发话,趟子手已从里面打了个转出来,说道:“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怎地没了?”掌柜的赔笑说道:“达官爷见谅。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银子,说好今晚要用。”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走镖常有失闪,因此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帐台上用力一拍,便要发作。云江琴忙拉拉他衣袖,说道:“算啦,胡乱住这么一宵,也就是了。”
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进了朝西的小房。云江琴拉着两个孩子,低声道:“这单镖酬金这么微薄,若不对付着使,还得亏本。不住上房,省几钱银子也是好的。”徐铮道:“话是不错,但我就瞧着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原来云楠死后,徐铮和与春花不久成婚,两人接掌了威远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父,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肠,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是施展不开,三四年中连碰了几次钉子,每次均亏云江琴多方设法,才赔补弥缝了过去。但这么一来,威远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买卖是永不上门的了。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为数只有九千两,托大镖局带嫌酬金贵,这才交了给威远镖局。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云江琴以家中没可靠的亲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带同了出门,谅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在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吴钩向镖车望了一眼,走到雪见房中,说道:“雪见,这对镖头夫妇是我的老相识。”于是将商家堡中如何跟他们相遇的事简略说了。雪见道:“你认不认他们?”吴钩道:“待明儿上了道,到荒僻无人之处,这才上前相认。”雪见笑道:“荒僻无人之处?啊,那可了不得!他们不当你这小胡子是劫镖的强人才怪。”吴钩一笑,道:“这枝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动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雪见笑道:“瞧那镖客身上无钱,甚是寒伧。你我兄弟盗亦有道,不免拍马上前,送他几锭金子便了。”吴钩哈哈一笑。他确是有赠金之心,只是要盘算个妥善法儿,赠金之时须得不失了敬意。
两人用过晚膳,吴钩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上喀的一声轻响。他虽在睡梦之中,仍是立即惊觉,翻身坐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轻轻一击掌,径从屋面跃落。吴钩站到窗口,心想:“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竟是如此大胆,旁若无人?”伸手指戳破窗纸,往外张望,见两人都是身穿长衫,手中不执兵刃,推开朝南一间上房的门,便走了进去,跟着火光一闪,点起灯来。
吴钩心想:“原来这两人识得店主东,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听得踢*踢*拖鞋皮响,店小二走到上房门口,大声喝道:“是谁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门,就这么窜了下来?”他口中呼喝,走进上房,一脚刚踏进,便“啊哟”一声大叫,跟着砰的一响,又是“我的妈啊,打死人啦”叫了起来,原来给人摔了出来,结结实实的跌在院子之中。这么一吵闹,满店的人全醒了。两个长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门口,大声说道:“我们奉鸡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盘子、劫镖银来着,找的是威远镖局徐镖头。闲杂人等,事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误伤人命。”
徐铮和云江琴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阵,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恁他多厉害的大盗,也决不能欺到客店中来,这广水又不是小地方,这等无法无天,可就从未见过。徐铮接口大声道:“姓徐的便在这里,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两纹银,一杆镖旗,双手奉送给大爷,也就是了,问大爷什么万儿?咱们前头见。”说着拍拍两声击掌,两人飞身上屋。徐铮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跟着向下掷出,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一齐落在徐铮身前一尺之处,两枝镖都钉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这一手劲办,徐铮就万万不能。只听两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着马蹄声响,向北而去。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两个暴客远去,这才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有的说快些报官,有的劝徐铮不如绕道而行。徐铮默不作声,拔起两枚钢镖,回到房中。夫妻俩低声商量,瞧这两人武功颇为不凡,该是武林中的成物,怎会瞧中这一枝小镖?虽然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镖出了门,规矩是有进无退,决不能打回头,否则镖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铮气愤愤的道:“黑道上越来越是欺人啦,往后去咱们这口饭还能吃么?我拚着性命不要,也得给他们干上了。这两个孩子……”云江琴道:“咱们跟黑道上的无冤无仇,最多不过是银子的事,还不致有人命干系,带着孩子也不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后悔,实不该让这两个幼儿陪着父母干冒江湖上的风险。吴钩和雪见隔着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暗暗奇怪,觉得这一路而来,不可解之事甚多,满以为乔装改扮之后,便可避过追踪,岂知第一天便遇到威远镖局这件奇事。次日清晨,威远镖局的镖车一起行,吴钩和雪见便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徐铮见他二人跟踪不舍,越看路道越是不对,料他二人定是贼党,不时回头怒目而视。胡程二人却装作不见。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威远镖局一处吃牛肉面饼。行到傍晚,离武胜关约有四十来里,只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迎面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穿灰布长袍,从镖车旁一掠而过,直奔过胡程二人身旁,这才靠拢并驰,纵声长笑,听声音正是昨晚的两个暴客。吴钩道:“待得他们再从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动手了。”话犹未毕,忽听前面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身手矫健,显是江湖人物。吴钩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两乘马迎面奔来,跟着又有两乘马。徐铮见了这等大势派,早已把心横了,不怒反笑,说道:“师妹,师父曾说,绿林中一等一的大寨,兴师动众劫那一等一的大镖,那才派到六个好手探盘子,今日居然连派到八位高人,后面又有两位阴魂不散的跟着,只怕咱们这路镖保的不是纹银九千两,而是九百万、九千万两!”
云江琴猜不透敌人何以如此大张旗鼓,来对付这枝微不足道的小镖,但越是不懂,越是戚然有忧,对徐铮和趟子手道:“待会情势不对,咱们带了孩子逃命要紧。这九千两银子嘛,数目不大,总还能张罗着赔得起。”徐铮昂然道:“师父一世英名,便这么送在咱这个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吗?”云江琴凄然道:“总得瞧孩子份上。今后我两口子耕田务农,吃一口苦饭,也不做这动刀子拚命的勾当啦。”
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蹄声奔腾,回头一望,尘土飞扬,那八乘马一齐自后赶了上来。呜的一声长鸣,一枝响箭从头顶飞过,跟着迎面也有八乘马奔来。
吴钩道:“瞧这声势,这帮子人只怕是冲着咱们而来。”雪见点头道:“田归农!”吴钩道:“咱们的改扮终究不成,还是给认出了。”这时前面八乘马,后面八乘马一齐勒缰不动,已将镖局子一行人和胡程二人夹住在中间。
徐铮翻身下马,亮出单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说了三字,前面八乘马中一个老者突然飞跃下马,纵身而前,手中持着一件奇形兵刃,一语不发,便向徐铮脸上砸去。吴钩和雪见勒马在旁,见那老者手中兵刃甚是奇怪,前面一个横条,弯曲如蛇,横条后生着丁字形的握手,那横条两端尖利,便似一柄变形的鹤嘴锄模样。吴钩不识此物,问雪见道:“那是什么?”雪见还未回答,身后一名大盗笑道:“老小子,教你一个乖,这叫做雷震挡。”雪见接口道:“雷震挡不和闪电锥同使,武功也是平常。”那大盗一呆,不再作声,斜眼打量雪见,心想这瘦小子居然也知道闪电锥。原来老者是他师兄,这大盗自己所使的便是闪电锥。他二人的师父右手使闪电锥,左手使雷震挡,一攻一守,变化极尽奇妙。但这两件兵刃一长一短,双手共使时相辅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艰难,他师兄弟二人各得师父一只手的技艺,始终学不会两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来中原未久,而他的闪电锥又是藏在袖中,并未取出,不意给雪见一语道破来历,不禁惊诧无已。他那知雪见的师父毒手药王无嗔大师见闻广博,平时常和这个最锺爱的小弟子讲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虽然从未见过雷震挡,但一听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闪电锥。但见那老者将兵刃使得轰轰发发,果然有雷震之威。徐铮单刀上的功夫虽也不弱,但被那雷震挡裹住了,渐渐施展不开。
只听得前后十五名大盗你一言,我一语,出言讥嘲:“什么威远镖局?当年马老镖头走镖,才称得上‘威远’二字,到了姓徐的手里,早该改称狗爬镖局啦!”“这小子学了两手三脚毛,不在家里抱娃娃,却到外面来丢人现世。”“喂,姓徐的,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们大哥便饶了你的狗命。”“走镖走得这么寒蠢,连九千两银子也保,不如买块豆腐来自己撞死了罢!”“神拳无敌马老镖头当年赫赫威名,武林中无人不服,这脓包小子真是对不住师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强上十倍,当真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里!好教人瞧着生气。”吴钩听了各人言语,心想这群大盗对徐铮的底细摸得甚是清楚,不但知道他的师承来历,还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镖银,说话之中对他固是极尽尖酸刻薄,但对云江琴和她过世的父亲却毫无得罪之处,甚至还显得颇为尊敬。吴钩虽然不识雷震挡,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准,却是一眼便知,不由得暗自奇怪:“这老头儿虽不能说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个颇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为,决非冲着这区区九千两银子而来。但若是田归农派来跟我为难,却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对付徐铮?”
云江琴在旁瞧得焦急万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对手,然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过多引一个敌人下场,于事丝毫无补,两个儿子无人照料,却势必落入盗众手中。眼睁睁的瞧着丈夫越来越是不济,突见那老者将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转回拉,徐铮单刀脱手,飞上半天,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老者左足横扫,徐铮急跃避过。那单刀从半空落将下来,盗众中一人举起长剑,往上一撩,一柄钢刀登时断为两截。那盗伙身手好快,长剑跟着一劈一削,又将尚未落地的两截断刀斩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极锋利的宝剑,而出手之迅捷,更是使人目为之眩。群盗齐声喝彩。瞧这情势,哪里是拦路劫镖,实是对徐铮存心戏弄!单是这手持长剑的大盗一人,打败徐铮夫妇便已绰绰有余,何况同伙共有一十六人,看来个个都是好手,个个笑傲自若,便如十六头灵猫围住了一只小鼠,要戏耍个够,才分而吞噬。徐铮红了双眼,双臂挥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挡的铁柄长逾四尺,徐铮如何欺得近身去?数招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雷震挡的尖端划破了徐铮裤脚,大腿上鲜血长流,接着又是一响,徐铮左臀中挡。那老者抬起一腿,将他踢翻在地,一脚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废了你的一对招子,罚你不生眼睛,太也胡涂。”徐铮又是害怕,又是愤怒,胸口气为之塞,说不出话来。云江琴叫道:“众位朋友,你们要镖银,拿去便是。我们跟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那使剑的大盗笑道:“云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闲事。”云江琴道:“什么多管闲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挡的老者道:“我们就是瞧着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双全的云姑娘,这才千里迢迢的赶来。这个抱不平非打不可!”吴钩和雪见越听越是奇怪,均想:“这批大盗居然来管人家夫妻的家务事,还说什么打抱不平,当真好笑。”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时,那老者举起雷震挡,挡尖对准徐铮右眼,戳了下去。云江琴大叫一声,抢上相救,呼的一响,马上一个盗伙手中花枪从空刺下,将她拦住。两个小孩齐叫:“爸爸!”向徐铮身边奔去。突然间一个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挡迎敌,手里蓦然间轻了,原来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惊怒中抬起头来,只见那灰影跃上马背,自己的独门兵刃雷震挡却已给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闪闪,转成一个圆圈。如此倏来倏去,一瞬之间下马上马,空手夺了他雷震挡的,正是吴钩!众盗相顾骇然,顷刻间寂静无声,竟无一人说话,人人均为眼前之事惊得呆了。过了半晌,各人才纷纷呼喝,举刀挺杖,奔向吴钩。吴钩大叫道:“是线上的合字儿吗?风紧,扯呼,老窑里来了花门的,三刀兔儿爷换着走,咱们胡子上开洞,财神菩萨上山!”群盗又是一怔,听他说的黑话不像黑话,不知瞎扯些什么。那雷震挡被夺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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