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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锦楼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招手让丫鬟送上西洋布手巾,一面擦手一面笑道:“今日请你们来,也是有一桩喜事。香兰是个得人意儿的,爷早就想抬她做姨奶奶,只是忙得紧,一时不曾顾上,待消停些,便摆酒宴请了人来,不会委屈了她。”
这句话如同晴空响了个雷,香兰手上一顿,再吃不下,拿着筷子的手微微泛白,低着头不语。陈氏夫妇也极为吃惊,对望了一眼,陈万全忙堆起笑道:“承蒙大爷看得起了,是我们香兰的福分。”
薛氏却暗自担心,见香兰只垂着头不说话,便愈发添了担忧,忙悄悄去推香兰的腿,小声道:“还不快去谢大爷。”
小鹃见了,忙满面堆着笑道:“奶奶大喜!今儿下午我便看见树上两只喜鹊吱吱喳喳叫,原来是应了这件喜事!真真儿是恭喜奶奶,贺喜奶奶!”小鹃本就生得娇憨,这般一说,旁的丫鬟也忙纷纷上来恭喜,上赶着叫“奶奶”。
香兰咬了咬嘴唇。任凭旁人看来,抬她做姨娘是给她天大的脸,她是奴才出身的,倘若不是自己挣命脱了籍,留在林家至多日后配个小子,如今竟然能给三品的将军做小妾,她全家都该感激涕零,给祖坟烧高香去。
这一世自她想摆脱奴才身份,进林家那一刻起,时运便不站在她这边,每逢绝境后峰回路转,便紧接着会有一棒将她打入深渊。她谁都不怨,时也,命也,这么多大户人家的逃妾,她怕是最安分守己的一个,静静呆在寺院里,只是麻烦找上门,想躲都躲不开。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斤两,从未痴心妄想当什么林家大奶奶,这辈子同林锦楼一处,不过就是个以色事人的妾,指不定哪一日红颜未老恩先断,便像个摆设物件儿,陈设在林家的深宅大院之中,慢慢把年华熬干。她只是不甘心一辈子当个玩物罢了,一辈子奴颜婢膝的伺候男女主人,倘若她认命作妾,当初便早就应了宋柯。林锦楼说她是闷嘴葫芦,所有人都觉着她不识抬举,丫鬟们背地里三三两两说她矫情,可她满肚子话如何说?谁又能懂她的心事?她每每反抗林锦楼的意思便要挨打,上一回林锦楼见了宋柯赠她的一面扇子,便怒上来要掐死她,她倘若说不愿做林锦楼的妾,林锦楼便当真能狠狠发落了她。她豁不出去,她还有双亲要孝养,起先同林锦楼对峙的锐气早已被他雷霆手段磨得精光,只余下一丝深深藏在心底里,她小心翼翼的收敛起言辞和神色,愈发沉默,只在林锦楼跟前当只mimi叫的猫儿。
她在扬州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救了秦氏母女,于情于理,林锦楼都要给她个名分。只是这名分一定,日后再脱身便难了。
只是如今这情形,有没有“姨娘”的名分又有什么分别?
林锦楼见香兰低着头不语,满面的笑容渐渐敛了,面上愈发阴寒。却见香兰忽然起身福了福道:“谢大爷的抬爱。”
陈氏夫妇、薛氏并小鹃等丫鬟不由松了口气,林锦楼笑了笑,心里也有些欢喜了,却见香兰仍低着头,仔细看,眼里头仿佛有些亮亮的,似是有些水光,不由又拧起了眉,那一点欢喜又化为乌有了。
待饭毕,陈氏夫妇便要告辞。香兰十分不舍,拉着薛氏道:“你同我爹都好好保养身体,要时常来看我,等过两日,我也家去探望你们。”伺候陈氏夫妇的小丫鬟画扇和小厮花菜也到了,香兰特把人唤到跟前,一人予了一两银子,送画扇一根银簪儿,花菜一枚银扣儿,嘱咐二人好生伺候,少让她爹吃酒等语。
林锦楼命双喜备马车,送陈氏夫妇归家,临行时丫鬟们捧出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里面皆是好菜好饭,另有一坛鬼脸青的花瓮,装着好酒。旁的有从扬州带回来的风仪土产、缎子丝绸等,另赠陈万全一对儿上好的古董瓶儿,薛氏一套赤金的钗环首饰。
待将人送走,知春馆便安静下来。林锦楼拿了卷书在灯下读,旁边散着一大摞公文书信,皆是他这两日去扬州耽误的公事。香兰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悄悄在暖阁里梳洗了,散了头发,换了衣裳,溜着墙根到床边,轻手轻脚撩开被子便躺了进去。
林锦楼余光瞥见,原本一脑门子的火气却降下一半,心里也觉着有些可乐,暗道:“蠢不蠢,知道会惹爷不痛快,早干嘛去了。”他到底心里不悦,扔了书朝床边走过来。
香兰吓一跳,愈发用被子将自己裹严了,头扎到被子里头。林锦楼上前,“呼啦”一下把被子撩了,绷丧着脸道:“你给爷起来!”
香兰吓得浑身一哆嗦。
林锦楼冷声道:“说你呢!甭在这儿装死!”
灵清本想进来添茶的,听这一嗓子骇一跳,却觉着袖子被人一扯,见雪凝站在她身后,对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走罢,甭进去了,回头等主子叫便是了。”灵清迟疑着跟着雪凝去了。
屋里,香兰慢吞吞坐了起来,蜷着腿儿,低着脑袋。
林锦楼指着质问道:“方才吃饭时你给谁摆脸子呢?啊?爷给你脸,你不要脸是不是?给爷当姨娘难不成委屈你了?说话!”又冷笑道:“你心里还惦记着宋柯呢?”
香兰实在怕林锦楼发火,她悄悄抬头看了林锦楼一眼,林锦楼提到“宋柯”就冒火,正恼着,忽瞧见香兰又惊又怕,可怜巴巴的眼神,便一愣,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香兰的手指头绞在一起扭来扭去,小小声道:“我没有……”
许是这三个字取悦了他,林锦楼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待明白过来,只觉着满腔的火一下子降得一干二净。他把手攥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坐在了床沿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