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海伦看上去是很有主意的姑娘,就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她是不是足以应付……一转身看到石海伦也过来了。他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将单据都交给了她。
石海伦看上去有点犹豫,不知是该不该接受他的帮助。
他趁她犹豫,同护士站里的护士小姐聊了一会儿,恰好看到护士站有当天的报纸,搭讪着拿了报纸,见海伦收好单据去手术室外等着了,他就回去海伦身边坐着看。
石海伦见他不走,跟他说的是他可以离开了。她虽然是撵他走人,态度却很和气的。
既然那么和气,他就不妨厚着脸皮陪着一起等吧。
报纸上有长安医院的报道,报道附上的相片里有七婶。七婶陪同程夫人索雁临视察医院,看日期是昨天的事……幸好昨天没来。
他合上报纸放在一边。
那天海伦才对他多说了几句话,说欠他的钱她会还的……他就笑笑说没有什么的。
钱省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不怎么攒钱。
长川也是这样,直到昨天才说早知道有一天会结婚,真不该大手大脚地花钱;好一点的是春霖吧,只有春霖一早就晓得存一点钱,和他的秋月往后过日子——长川说,从前还以为自己活不到遇上想和她过一辈子的人呐……
所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低头看到海伦那半旧不新的皮鞋,心想这姑娘真不好打扮呢,鞋子是布洛克款式,想必还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啊要是有一天,他的薪水能花在替她买鞋子上,也是很好很好的。
海伦的脚收了下,他发觉自己失礼,心里一发慌,语无伦次,问:“你在英国的时候,读的哪间大学?”
海伦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以为海伦会眉头一皱不理他,没想到她轻声说牛津,可惜只读了一年半……
他听出她并不反感这个话题,又问他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
她沉默片刻,才说是父亲要她回国的。
他心又跳的快些。心想这个理由好。父亲要她回国,并不是未婚夫要她回国她才回的,这差别还是不小的……她说是订婚了,可手上并没有戴订婚戒指。这是他又一个希望。
他心里计算着她的年纪,或者是要比他大几岁的,而且看上去,的确也比他要稳妥成熟些……所以难怪她看不得他莽撞或轻浮。这真让他追悔莫及。
他说没关系的,等胜利了,还是可以回去继续读书的。
石海伦听了,说好呀。
她说好呀说的一点儿都不敷衍。似乎真的是那么想的,而且那想法令她愉快。她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非常好看。
等学生平安了,他送她回去。
她真的坐在了他摩托车的车斗里,他都觉得真像梦一样的美。
他想着晚上已经很冷了,脱了自己的皮夹克给她盖在膝上。没等她拒绝,他就发动摩托车了。
摩托车飞驰在夜晚的街巷里,他偶尔看她一眼,她就一手抓着前方的把手,一手抓着他的皮衣……他觉得好像她的手是握住了他的手的,让他觉得手很暖,身上很热乎。
石海伦跟他告别,说晚安。
他又像以前那样,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真想跟着她的脚步一直走下去……
那天还好是礼拜日,他深夜才回到住处,还好没有受处罚。
之后照旧在空闲的时候去学校等她下课,好像就是为了看她上楼时候那个缓缓移动的身影……他有时候会带给她一束花,有时候是一点小玩意儿。
比如朱古力。
遂心很喜欢吃的那种朱古力,还有小婶亲自做的曲奇饼……他其实也看不出来她会喜欢什么。
礼物她从不收,但是会被她的学生抢走。
他不生气,那些可爱的学生们活泼泼的,倒是免了他些尴尬。她起初阻止,无效之后,也就随她们去了。她是很爱她的学生们的。
海伦发了薪水就把他垫付的医药费都给他了。
给他钱的时候,她说你以后不要来了,这样不好。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信封。是个浅灰色的普通的信封。他捏着信封居然在想,怎么就里里外外一个字都没有,哪怕一个字母也好……想象中她该是有着一手漂亮的字的,像她的人一样的好看。
不过写的不好看也没什么关系的。
她说我真的订过婚了,陶先生。
她竟然又说了一遍这句话,这真让人伤心。
虽然他觉得这伤心自然是他自讨苦吃得来的,可还是挺难受的。
他说我相信你。但是我想见到你……说不想得到她那是骗鬼的话,所以他压根儿就没说。但是他也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就是想看到她,哪怕每天看一眼也是好的。
海伦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学校还是日日都去,海伦从那天和他说过话之后,不躲避他但是也绝不再看他一眼。
有一天学校的校长特意踱出来找他聊天,先谢了他之前帮助送医的事情。温文尔雅的校长说起话来非常含蓄客气,他表现的同样温文尔雅说话也客气然而并不非常含蓄。
校长笑眯眯地说陶先生,您可不能打扰石老师上课,不然我们会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员。
他说校长先生如果不嫌弃,您这里不但不会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员,还可以再增加一位优秀的教员。我的英文也不错。
校长笑,看着他,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也许不像……但在报上见到过你。
他说上了报纸的人都有点面目模糊的。您在报上见过我,总算知道我不是坏人吧。
校长说石老师是个好教员,也是个很优秀的姑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美事,陶先生要把握分寸,适可而止。
他想大概是海伦不堪其扰,请校长出面令他知难而退的……他想同海伦说,其实他还是想远远看她一眼就可以的。海伦照旧不理睬他,他当然也只能适可而止。隔了一天,他再去,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位文质彬彬的男青年。
他没能和她说话。
事实上她也没给过他单独同她说话的机会。
他看着他们一起回了她的宿舍,他等到很晚,那个男青年才下楼来。
回到驻地已经过了宵禁时间,他受到上峰警告,记过一次。
长川在宿舍等他,问他到底怎么样了。要是没有希望,还是及早停止。再这么下去,影响前程。
他说我知道。
长川看他的眼神有点含义复杂,这让他很是烦躁。
细想其实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却好像走了半辈子那么久……前程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战功赫赫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说不定哪天他就灰飞烟灭了。
这么想,他就是喜欢了谁,好像也不该轻易去招惹人家……假如人家又是订了婚的,就更不应该了。
他只是想想而已,心口窝不用这么疼吧?
长川叹口气,说我先睡了。
不一会儿长川就打起了呼噜,他彻夜难眠。
清早被警报声惊醒,穿起作战服上了飞机,一片阴云当中,他紧提了一口气。
战机升空的时候,他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想。
那一天,长川没有回来。
他亲眼看到长川的飞机冒着浓烟一径下坠的……
朝夕相对的魏长川,到了尸骨无存。
隔几日举行丧礼,未婚妻薛庆珊悲痛过度病倒,于是仪式除了战友没有旁人出席。
春霖收拾长川遗物的时候说,想想这样也好,无家无口无牵无挂。但是他拿起长川的自来水笔,还是忍不住难受,说长川舞文弄墨这些从来不喜欢的,还送他这么好的自来水笔做什么呢——自来水笔是庆珊送的,长川就用这支自来水笔给她写信。
长川写起信来不像他人显得那么粗鄙不文。
他听他念过自己写的信,一点不肉麻,可是很让人心动。
他说这支笔别寄了。
遗物是要寄回长川的老家的。
他想想不管怎样,还是该留点东西给庆珊的。别到了人不在了,什么念想都没有了……他们毕竟订过婚。哪怕是泛泛之交,有点念想,也证明这个人到底存在过。
长川牺牲后,他一个人住在他们的宿舍里。有一个礼拜,他没出过基地。天气渐冷,转眼冬至。春霖要他到家里去吃饭,照老家的规矩这天要吃饺子。春霖家里老太太在,开口邀请他就答应了。七婶打电话来也要他回家过节,他就说已经答应了朋友。七婶听说是这情形,就让他改天回家。当天七婶让人送了些东西来,还给他准备了去春霖家做客的礼物。
他想过阵子还是得进城去,他挺想吃家里的饭的。
很久不见,遂心该长高了,小妹妹称心应该又多长了两颗牙了吧……
吃过饭他没多逗留就告辞。春霖送他出来,等他骑上摩托车还问他,薛小姐是不是一直没有露面。
他说是啊。
留着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交到她手上。或许她是不会来了。
他让春霖快点回去,自己骑着摩托车出来。
那条路是路过夜校的,他加速通过了,没有转头看一眼。
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疼。
回到基地,他脸都已经僵了。像是带了个面具,说摘下来,就能摘下来,一摔就碎。
进大门时卫兵说有访客在等他,他还愣了一下。最近因为没有出去玩,应该也不会有人来这里等他。他心里一动,想到了薛庆珊。就是没想到,等他的不是庆珊,是石海伦。
海伦不是自己来的,陪着她的还有个跟她长的很相像的姑娘。那姑娘见了他,大眼睛眨呀眨的,非常灵动活泼,和海伦沉静温柔的气质截然不同。但是他没心思打量那姑娘,对海伦点点头。
他没说话一是因为也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合适,二是因为他的脸真的被冻僵了。于是他就顶着一张扑克脸半晌,看着面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海伦比他大方,开门见山地说明白,是替庆珊来的。庆珊卧床不起,实在不能来,况且薛家的父母也是不许她来的。她悄悄拜托了海伦,想问问,长川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他。如果方便的话,可以交给她带给庆珊。
他点点头。
在大门口跟卫兵交割清楚,带海伦她们两个往里走。
他们的宿舍距离大门很近,走几步路便到的。路上他走在前头,只能听到身后两位姑娘轻细的脚步声——他不知为何就是能分辨出哪个脚步声是海伦的。她的脚步更轻缓些呢……他的宿舍很整洁,长川那张床上,维持着他离去前的样子,仍旧是一团糟。还好宿舍里有沙发,请她们坐了,他出去隔壁宿舍要了热水。
有同僚经过他的宿舍门,特意进来打个招呼。
他近来脾气大为不好,没心情同他们开玩笑,跟海伦说了声抱歉,顺手关了门。
他找出保存的自来水笔,和一本长川最后用过的笔记本,一齐交给海伦,说:“我想薛小姐或者会来,就留下这些了。请转告薛小姐,请她节哀。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记得开口。长川不在了,兄弟还在。”
海伦点点头,小心地把东西收好。
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坐在那里,给她们倒茶。他看看海伦身旁坐的那个姑娘,这时候才觉得她年纪应该不大,心想幸好有小婶刚给送的朱古力。他拿了一盒给她。
“我叫安娜。石安娜。”安娜拿了颗朱古力,谢谢他。
他微笑点头。
海伦和安娜,不知道有兄弟的话,会不会叫吉米和约翰。
“你在腹诽我们的名字吧?”安娜问。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不过他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安娜又拿了一块朱古力,看看海伦,不做声了。
海伦说该走了,他站了起来。反而是海伦还没有及时起身,被他迅速的反应弄的愣在那里,安娜就笑了,说我去洗洗手,卫生间是不是就在走廊上?
他说是,就要带她去,但是安娜说我自己去就可以的。
安娜出去的时候没关门,海伦这才起身。
他看着海伦说谢谢你来。
这句话也不知道该是替谁说的,也许就是他自己想说的。
“那你要多多保重。”她说。
他点头,想起时候不早了,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来的,就想送她们回去。
海伦说是乘薛家的汽车来的。
他想那也好。
她往门边走去。仍然是一身阴丹士林旗袍,黑色的细羊毛线围巾,素净也是素净极了的。在他单调而又清寒的宿舍里,她的存在像是一股柔和温暖的清风……她一步步又要走远了。
“海伦。”他轻声叫她的名字。
她站住了。
他心里是舍不得她就走的,舍不得她就这么走了,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她。
“要是你有哪怕一点点不讨厌我,就请你看我一眼,好吗?”他说。
海伦站了一会儿。
他看得到她握着手袋竹柄的手,轻轻发颤。但是她还是走了出去。
她走的很快,像是一阵风,要将一切都席卷而去似的。
他深吸了口气。
就算是做了一场梦,总有醒过来的时候。
这一醒他才记起自己该送她们出去的。
他忙忙地就要追出去,门却突然被推开了,海伦回来了。
她将门合上,疾步过来,扑在了他怀里……简直就像隔空被丢到怀里一个被拉开引信的炸弹,那冲击力让他险些倒退,但是他抬手便将她牢牢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