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就是孙家的产业,清风山庄虽然毁了,可孙家在姑苏城中还有十来家店铺,城外还有上千亩良田,只要有他在,早晚还能重振孙家的声威。
他选在布庄,就是觉得这地方比客栈清净安全,也能放心地梳洗一番,这一夜千里,光是身上的尘土和血渍就换了足足三桶水。饶是如此,他洗漱完毕换了新衣,听着闻讯赶来的掌柜报账,可半天都没见青青出来,刚想让人去催催,忽然转念一想,又不禁失笑。说到底,这丫头也不过是个没见过多少市面的小姑娘,女子爱美本是天性,她能陪他往返千里杀敌报仇,他多等片刻又有何妨。
他干脆让掌柜的命人去准备了朝食,等着她出来,正好一起吃饭,吃饱喝足,再去试剑大会为公子宓送上这份大礼。
可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时辰,孙奕之一肚子的火气刚准备喷出来,嘲讽这个村姑的话刚到嘴边,却被跟在小丫鬟身后的那个女子生生给惊得卡在了嘴边,愣是没发出声来。
面前这个穿着素白上衫浅碧色长裙的少女,如池中小荷般亭亭玉立,绿色腰带系着的纤腰不盈一握,一头青丝如瀑,松松地绾在脑后,只插了根乌木的簪子,素净的脸上脂粉不沾,眉如远山,目如弯月,皓鼻朱唇,肤色虽不是那种贵族少女的白皙,但别有种阳光的明媚,小鹿般明净的眸子里忽闪着几分羞涩,哪里还是他记忆中那个随意扎两条辫子粗布短打的村姑模样。
人靠衣装,还真是没错。只是换了身打扮,就差点认不出她来了。
青青扯了扯裙子,很是不习惯地问道:“你们这里就没别的衣服了吗?这身打扮……真不适合我啊!”
“挺好看的,就这身吧!”孙奕之很勉强地没说违心话,寻常人家大多是买布料自己制衣,能买得起成衣的,都非寻常百姓,瑞祥布庄的成衣大多是供给吴国官家闺秀,从用料到做工都极为考究,他本来让人随意给她找身合适的就行,可没想到,一个原本寻常的村姑换了身打扮之后,竟然会有如此迥然不同的气质。
“先用饭吧,用罢朝食,就该去试剑大会了!”
青青叹口气,很是遗憾地说道:“我就说吧,还要去试剑大会,穿这裙子,我还怎么用剑?”她尝试着一抬腿,就听到裙子发出“呲”的一声,赶紧收腿,气急败坏地捂着裙子说道:“是这裙子不合适,不能让我赔钱啊!”
“不用你赔!”孙奕之忍俊不住,差点笑出声来,只得指着她身边的小丫鬟说道:“小荷,把你的干净衣服找一身,给青青姑娘换了。”
“是!少庄主!”小荷应了一声,“奴婢正好有身新衣尚未穿过,这就去给姑娘换了!”
青青松了口气,跟着小荷去换衣服。这一次,两人很快就出来了,青青还是随意地扎了两条辫子,挡住了半边小脸,穿着小丫鬟的粗布衣裤,反倒更加轻松自如,若非那双眼太过明亮,这身装束真是丢人堆里就找不出来了。
“吃饭吧!”
孙奕之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心底也暗暗松了口气。带个小丫鬟出门没什么要紧的,若是刚才那般打扮,他身在热孝中,还真是不方便与之同行了。
用过朝食,孙奕之吩咐掌柜等人去安排清风山庄的丧事,自己则带着重新用两个大红色礼盒装好的人头,领着小丫鬟打扮的青青,直奔试剑大会的会场。
对他而言,君子报仇,一刻都嫌晚,不拿到仇家的人头,他何以面对惨死的族人。
因为试剑大会由吴国太子亲自主持,为确保安全和效率,前几日就已开始淘汰赛,各国来的剑客们在城中各处擂台比剑,唯有十大擂台三日不败的擂主,方有资格进入今日的决赛。除此之外,风胡子所评的各国名剑榜前十直接进入决赛。秦国的离锋,燕国的聂冉,齐国的田靖远,包括孙奕之自己,都在其中。
当然,青青除外。
如今的姑苏城中,有资格上进入试剑大会的,也只有孙奕之和离锋知道她的厉害,其他的人,只怕根本不知这世上还有一个剑法如此精绝玄妙的女子。
尽管青青换上了小丫鬟的装束,将血滢剑绑在了背上,充作孙奕之的侍女混入试剑大会,离锋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会场上的位置,是以吴太子姬友为中心,左首第一席乃是前会盟盟主晋国公子晏,以及晋国第一剑客赵无咎。第二席便是秦国离锋。两人以下,分别是齐、燕、鲁、郑等国剑客。右首第一席空着,下面依次坐着吴国三军军中将领。
吴王虽有借此机会招揽人才之意,但诸国均有贵族前来,自然不能等闲视之,便由太子友亲自接待,表面上依循礼据,可私底下彼此间各怀心思,暗自较量,无论是比剑器还是比剑术,都要顾及各国颜面,如此一来,这试剑大会已不是一场单纯的比武盛会,而是关系到各家荣辱和名剑榜排名的重大事件。
因此,离锋纵是有伤在身,也不得不来。
他想过会在这里再见到青青,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青青会以这样身份进来。
明明前一天,他们与孙奕之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甚至还为了她被孙奕之所伤。才一天不见,她居然会跟在孙奕之的身后,穿着打扮成得如同他的侍女一般,为他拎着两个硕大的礼盒。两人行走间的默契,让他看得无比刺眼,连身上的伤口似乎也跟着一起抽搐起来,疼得他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一声不吭。
孙奕之带着青青,径直走到了姬友右首下第一席的空位,坦坦荡荡地冲着众人行了一礼,大大方方地坐下之后,便直冲着对面的齐国公子宓和田靖远冷冷一笑,道:“久仰公子宓和左手剑大名,今日得见,孙某特备了一份厚礼,还望二位笑纳。”
青青笑眯眯地将手中的两个大礼盒交给了侍从,那两人不意这盒子分量不轻,手微微一沉,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惊呼了一声,顿时引得场中诸人都侧目而视。
公子宓有些意外地望向孙奕之,拱了拱手,温雅有礼地答道:“多谢孙将军。宓亦是久仰孙将军大名,对孙老将军更是仰慕已久,不料昨日惊闻贵府之事,宓深感悲愤,只恨未能早日拜会老将军。待今日会后,宓必当前去灵前一拜……”
“不必了!”孙奕之怒极反笑,眼看着那两个侍从已将礼盒送到他座前,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公子有没有去过我家,我不知道。但田将军前日到访,孙某未能好好招呼,还真是抱歉。幸好今日孙某偶然所得,正好是贵国之物,便请公子带回,也算是……大家有来有往吧!”
“我?”田靖远微微一怔,眯起眼来望着孙奕之,看到他眼中利如冰刃的寒光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正好看到侍从向公子宓呈上礼盒,公子宓正要打开,他下意识地伸手便去阻拦,“等一等——”
公子宓手都碰到了礼盒,却被他忽然拦住,两人一错手之间,侍卫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其中一个礼盒顿时被打翻,里面骨碌碌地滚出个人头来,正正好跌入了公子宓怀中,一张尚带着鲜血的面孔朝上,圆瞪着一双充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眼,定定地望向他。
“啊!——”
一声惨叫,响彻云霄,震得旁边树上的鸟儿都惊飞起来,全场顿时哗然一片。
所有人都望着公子宓和他怀中的人头。
只要是跟齐国有点交往,不论是曾经对战还是会盟过的人,都不会不认得这个人头。
齐国三军中唯一一位曾统军多次击退晋、燕两国,勇冠三军的上将军田莒,田氏一族最有军事天分的庶子,也是田靖远的庶叔。有他所在的吴齐边城,被称之为铜墙铁壁亦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的铜墙铁壁,竟然也会有被人踏破的一日。
孙奕之对面勃然色变的两人,微微一笑。
一夜踏破千里路,但看剑下将军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