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不再说话,而我绕到她的背后,想要看到她的秘密。过去,她曾经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过点点滴滴。而我,也只能一丝一线地在脑中缝合……比如,她为什么没有参加第一届恢复高考?因为,那时所有人都觉得,我妈已经拥有大学学历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工农兵大学生嘛——后来被吐槽过很多次的,我妈却是正儿八经地,在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园里住读了两年,读的是政教系,却在数年后被一笔勾销,好像那段大学校园的时光,只是一场小孩过家家的游戏。
于是,她错过了一九七七年与一九七八年的两届高考,再等到一九七九年,便永远失去了资格。一九八二年,恰逢首届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我妈对于大学学历被取消,实在是心有不甘,她依旧选择了华东师范大学攻读她最喜欢的中文专业。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要通过大学自考并不容易,许多人都没有勇气报考,也有不少人考试没通过而未拿到文凭。他们没有机会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读书或者文学是仅有的几种爱好之一。自考并不脱产,平时都在各自单位上班,也无须每次都去上课,大多在家读书复习。在我妈的那个班级里,还有个来自金山农村的男同学,他的名字叫韩仁均,彼此却完全不相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妈的这位同班同学,有个叫韩寒的儿子。
一九八五年,我妈拿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专业自考专科文凭。那些年,大部分人只有初中学历,拥有一张大专文凭是件值得炫耀的事,许多人因此而改变了命运。果然,我妈被调到了局里。
此后两年,我妈继续攻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专业。我还是小学生,不太记得她白天上班晚上读书复习的艰难。小时候,家里堆着许多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半懂非懂地翻阅我妈读中文系本科的教科书了,比如什么《古代汉语》《中国文学史》《中外比较文学》,还有《政治经济学》。
一九八七年,我妈获得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专业的文凭。虽是自考,但也足够风光,在他们那个几万人的单位中,她是唯一拥有大学本科学历的女性。后来,她成为改制后的大型国企的纪委副书记,直到几年前退休。
至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三个女孩挤在狭窄的过街楼屋子里,等待她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岁月,妈妈却从未跟我讲过……仿佛在我出生以前,这个世界不曾存在。“回不去了。”
小东阿姨又重复了一遍,令我的视线从妈妈身上挪开。“骏骏,你生下来刚满月,我就抱过你呢。”小东阿姨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我仍然身处襁褓之中,被她柔软的双手环抱,额头枕在她的胸口。她接着说:“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呢,你妈妈很羡慕我呢,不是吗?”她把手放在我妈的手腕上。同时,她又拉着青青阿姨的手,说“:其实呢,我倒是更愿意像你那样。”小东阿姨背对着我们说:“骏骏,拜你外公外婆家的福气,我还记得,一九七七年的最后一天,在天潼路799弄59号的过街楼下,我收到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四年后,我成为优秀毕业生,公派留学去了美国。我在加州大学拿到了硕士文凭,一度也想过在美国定居,却在一九九二年回国了。呵呵,那时候,每个人都想着往外跑,我们那批在美国的留学生,大部分都拿到了绿卡,我是唯一的例外。很多人想不通,问我为什么回来,其实,我只是想家了。”
在我的记忆中,小东阿姨第一次出现时,我正在读小学。以后每年春节,她都会到我们家来拜年,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比如正版的变形金刚、美国巧克力,还有给妈妈的化妆品。那时,我知道她在美国,每年春节回一次上海。她每次都是独自一人,从未听她说起老公,好像也没有孩子。或许,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会待我特别的好。等到她正式回国,被一所大学聘为教授,我已经念中学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小东阿姨一直没有结婚。回国以后,她跟我家的来往更密切了。她总是关心我的学习,偶尔教我几句美式英语,可惜我并不如她所愿。虽说在美国留学多年,小东阿姨却很懂得人情世故,没过几年就成为学校行政领导。她出过两本书,做过很多讲座,俨然已是文化名流。最后,她升至大学副校长,从厅局级位置上退休。现在,她又被政府单位返聘,还配有专车与司机。
小东阿姨转回头来,捋起额前的短发,目光柔软下来,“这些年来,我总是惦记着抗美,这家精神病医院是上海条件最好的,就是我给她安排的。”
原来,是小东阿姨把抗美关进这里的——不知为何,我想到另一面去了。
“小东啊,三十多年前,你不是喜欢过农场里一个男生吗?”说话的是青青阿姨,她的脸色有些异样,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刚才我就观察到了,好像她想要说什么,却硬憋着欲言又止。这下终于迸发出来,差点让自己也爆了。
暴雨的屋顶之下,所有人沉默片刻。我看向我妈的眼睛,她自动躲到房间角落。
“是啊,”小东阿姨的脸色已恢复正常,故作轻松地说,“骏骏,让你听到这些,真是不好意思呢。”
青青阿姨索性豁出去了,说:“我记得那个男生,跟我们差不多年纪吧,他好像叫什么来着?”
“志南。”小东阿姨说。“对,他的长相真的蛮好啊,农场里许多女生都喜欢他。”青青阿姨想想说得不对,立即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例外。因为,他有什么政治问题,家里是资本家,他的哥哥是个叛徒,‘文化大革命’时被枪毙的,所以不能参加高考。”
小东阿姨点头说:“志南是最爱读书的,那时候农场里头,除了毛选和样板戏,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偶尔会从废品回收站里,淘来一些旧书偷偷地看。骏骏,我还会向你妈妈借书看,比如《红楼梦》啊、《家》啊,但大多数的小说,却是从志南的嘴里听来的,他的记性真是好,跟我整本整本地讲解《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牛虻》……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红与黑》,他能从头到尾说上三天三夜,从于连做市长的家庭教师,到他去神学院苦读,再到巴黎的花花世界,遇上玛蒂尔德小姐,直到被处决,玛蒂尔德小姐抱着他的人头去埋葬。”
忽然,我想起十七岁时,小东阿姨送给我一样生日礼物,就是司汤达的《红与黑》,傅雷翻译的版本,这大概也是她最爱的书吧。书中的许多细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的后来用到过我的小说里,比如玛蒂尔德每年会穿戴一次黑衣孝服,纪念她的祖先德·拉莫尔,也就是亨利四世的王后玛格丽特的情人。
青青阿姨猛喘了几口气,说:“那个志南啊,抗美也很喜欢他的——这个秘密,是抗美亲口跟我说过的,他们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