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谢桔年的青春也死在了十一年前。现在她刑满释放了,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九岁的单身女人,平淡地活着,旧时的波澜和铁窗里的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烙下明显的印记。只是她在每个清晨醒过来,在阴凉的浴室里看着镜子里依旧平滑紧致的肌肤,那双眼睛告诉她,她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了。
有一句人生格言说:上帝关了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一扇窗。在监狱的时候,桔年每次想起这句话,都会笑起来。监室的门紧闭着,只留下一扇方寸大小的铁窗,这不正印证了上帝的幽默感吗?
监狱里把刚送进来的囚犯称作“新收”。“新收”是那个封闭的天地里最无助的群体,除了要经历入狱初的训练和老犯人的“教育”,最难过的一关还是自己。没有哪个原本自由的人在入狱后不会感觉到天地颠覆一般的绝望,你不再是个正常的人,不再是个有尊严的人,甚至都不再像是一个人。十二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每天有着繁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劳役指标,难见天日的生活,心理扭曲的室友,严苛的狱警……“新收”们一进来就以泪洗面,甚至寻死觅活的不在少数。
在牛肉面馆遇见朱小北之前,跟桔年坐在一起的平凤,就是跟她同一批被收监的。桔年当时不过是刚过十八岁,是监狱里最年少的犯人之一,而平凤比桔年还小一个月,瘦弱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那时,她们被关在同一个监室,每天晚上,桔年都听得见平凤的哭声。
桔年很少哭,她只是睡不着。
深夜里的监狱是死一般的黑,没有一丝光。桔年睡在最靠窗户的铺位,也看不到窗子的具体所在。她总是坐着,面朝着大概是窗户的方向,听着平凤饮泣,静静地发呆。一个夜晚的时间有时过得很快,有时过得很慢,时间仿佛是没有意义的。由于刑事诉讼的一系列程序,判决书正式下达的时候,桔年已经在监狱里度过了近三周的时间,接下来,她还有至少一千八百多个夜晚要这样度过。
那个晚上,平凤哭累了,渐渐睡去,桔年忽然听到了从窗户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碎响。她知道,那是昆虫扑打翅膀的声音。监狱里有苍蝇,有蚊子,有跳蚤,但都是一些小的虫子,大一点儿的难得飞进来。听那声音,比蜻蜓、甲虫什么的要微弱,但又比小飞虫有力,徘徊挣扎着,总也找不到出口。桔年看不见它,她想,那也许是一只蝴蝶。一只从毛毛虫艰难蜕变而成的蝴蝶,为什么不在花间徜徉,却又回到这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巫雨,是你吗?
桔年在心里默念。是你终于破茧而出,却舍不得我,所以回来看我一眼吗?
她摸索着,茫然地伸出手,它却未曾停在她的掌心。
一整夜,桔年就这么倚着铁床的支架,听着那翅膀扇动的声音,心中悲喜难辨。她希望它留下来,多陪自己一刻,又希望它飞走,去它向往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天渐渐地亮了。
监狱规定,夏天是早晨五点起床,冬令时则改成六点。起床后必须像部队里一样折叠好被子,然后整齐地坐在床沿等待狱警来开监狱的门——她们把这称为“开封”。接下来是各个监室轮流出去洗漱、上厕所,然后回到监室吃早餐。所有的监室里都没有厕所,厕所在每一层走廊的尽头,平时是锁着的,只有规定的时间才会开启,早晚各一次。清晨的第一缕光射进桔年的监室,整个监狱已经有了起床的动静,只是还没有轮到她们这一间开封。桔年急不可待地借着那点儿光线去找寻蝴蝶的踪迹,果然,在铁窗边缘,她找到了它。
那哪里是什么蝴蝶,不过是一只灰色的蛾子。
它是丑陋的,脏而斑驳的颜色,臃肿的身体,最让人绝望的是,它长着畸形的翅膀,显然是刚从蛹里破出来不久,不知怎么落到了这里,注定是飞不起来的。
桔年想起了巫雨说的那个关于毛毛虫的故事。是的,他说得对,每一只蝴蝶都是毛毛虫变的,但是,他也忘了,不是每一只毛毛虫都能变成蝴蝶。也许它会死在茧里,永远见不了天日,或者经过死一般的挣扎,才知道自己竟是只丑陋的蛾子,连翅膀都长不健全。
桔年难过地发现自己明白了巫雨想要告诉她的意思,然而,如果他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是否会甘于在深埋的地下和另一只毛毛虫相亲相伴,小心翼翼地分享那点儿可怜巴巴的阳光?又或者他注定是要走的,无论结局多残忍,都是他的选择。
只是,巫雨的故事没有说完,他没有讲到,如果他变不成蝴蝶,那只在上头等待他的彩蝶会不会飞走。他不能跟她比翼双飞,再也回不到毛毛虫,而那只蝴蝶却可以自由来去。他也没有说到,没有了一只毛毛虫,剩下来的另一只独自在黑暗中应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岁月。
桔年不忍心看那只蛾子竭力地做着无用的挣扎,她轻轻地伸出手指,想要推它一把,可是没有用,她的手指刚刚触到它,它就从窗台摔到地板上,她还来不及有别的举措,一只穿着鞋子的大脚横空落下,顿时将地上的蛾子踩扁。当大脚抬起,桔年只看到一小摊令人作呕的浆液,还有半边残缺的翅膀。它活着那么艰难,死却如此轻易,甚至没有挣扎的机会。这就是生为虫子的悲哀。
桔年心中一恸,抬起头看了下脚的人一眼。
“怎么,你心里不爽?”那个人问她。
桔年低下头,缓缓地摇了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