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就是有点闷,不过瓠子巷树多,去的路上我们坐车里开空调,不会觉得燥热。”
保姆在门口也说不如跟着三太太逛逛,省得家里闷得慌,带上保镖怎么都出不了差池。
马夫人估计真是闷够了,她没再犹豫,换了身衣服让我带她一起去。
车经过一路轻微的颠簸缓慢停泊在瓠子巷口,午后最热,但照样是人山人海,保镖先下来四下打探了情形,确定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才拉开车门护送马夫人和我下去。
这条巷子不算长,可也不短,两边叫卖的摆摊的,乌泱泱密密麻麻,像一堆搬家的蚂蚁,又吵又闹。
冰糖葫芦插在稻草人上,看一眼红亮亮的果子牙齿里冒酸水,贴糖人的正在桌子上描摹花样,几个年轻妈妈牵着小孩子的手,小孩指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都要那个,画糖人的大爷慈眉善目,嘴上慢悠悠哄着孩子,手里动作十分麻利。
这时忽然左边街上传来一声吆喝,戴着一定草帽的男人面前支着一口茶黄色的大锅,壶嘴里冒热气,热气足有一丈高,闻上去香气喷喷,桌上摆着十几只碗,卖茶的人将壶压在自己肩上,微微倾斜,站在两米开外远,壶嘴里源源不断流出褐色的茶水,一只碗斟满了,再顺到下一只,水流不断,桌上也一滴不落。
许多人围拢上去买,拥挤中险些打翻了加糖的陶罐子。
再往里走练把式的,套圈的,拉洋片的,淘古器的,所有小贩都在叫卖,摊前最少也站着七八个人,指着某样东西交头接耳。
正午的日头晒人,可被两侧的树冠遮盖住,洒下一缕缕斑驳的影,落在行人的脸上,落在被磨平了的青石砖上,落在那些历史悠久的民间传承上,像一幅岁月的卷轴。
马夫人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在滨城和德禄住了二十三年,我没有到过这里,我也不知道这条巷子的存在,他怕我出事,不让我往人杂的地方去,其实这样想想,失去了多少乐趣。世间人生百态,老百姓的滋味才是人生的滋味,我们每天山珍海味宴会洋场,早没有意思了。”
我搀扶着她,仔细不让她摔着,“马夫人喜欢就好,这只是滨城其中一处,您如果愿意,我隔三差五带您去其他更有意思的地方逛逛。”
她笑着说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条瓠子巷有一家破破烂烂的茶馆名声很大,虽说见不到放个屁都摆排场的达官显贵,但各色各样的老百姓却满满当当,白色大旗金字写着百年老屋,往落了瓦片的坑坑洼洼的屋檐上一插,矬子里头拔将军,竟然也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气势。
百年老屋就坐落在瓠子巷尾上,站在入口一眼瞅见那随风簌簌飘扬的旗帜,像个招魂幡似的,逛巷子的人都忍不住进去坐一坐。
茶馆虽然破烂,但吃喝玩乐都很齐全,不仅茶水好喝,点心也非常怀旧,桂花馅儿的绿豆糕,红枣莲蓉的月饼,麻杆糖,一碟放在油锅里翻炒到快糊了的花生仁,盛出来走一路香味散一路。
茶馆每天上午说书,讲民间轶事,下午唱戏,都是三四个小时连轴的大戏,晚上来一段架子鼓或者莲花落,趁着清幽的月色,送人们陆陆续续离座,小姑娘长得漂亮,嗓子脆生生的,脸上抹着胭脂水粉,麻花辫又黑又亮,鼓声刚一响,高腔就甩出来,震得人头皮发麻。
我扶着马夫人迈过门槛儿进入茶馆,来不及打量什么,小伙计已经麻利迎上来,我提前一天和他打过招呼,安排得非常妥帖,钱也早就给了,他看到我不动声色点了下头,将我们迎进前排落座。
马夫人初来乍到,对这里一切都很新鲜,也非常满意这份民风,虽然吵闹,但老百姓的日子不就是这样热热闹闹的凑份子吗,她坐下后脸上始终满意笑着,我看到她的反应心里一块巨石算落了地。
小伙计抓住肩膀上搭着的擦汗毛巾往身后一甩,尖着嗓子朝后厨高喊,“头桌两位夫人水果蜜饯糕点拼盘和满清八大件一份,上好的铁观音一壶嘞!”
马夫人笑着问我八大件是什么,我告诉她除了瓜果梨桃还有八种白皮点心,满清时候最盛行,是王宫贵胄才吃得起的,馅儿裹着枣泥豆沙红果白糖百果栗子葡萄干和青丝玫瑰,又酥又脆,流传到现在是民间最爱吃的茶点之一。
马夫人乐不思蜀,她们这种贵妇,平常都是吃星巴克港餐厅的高端差点,根本不会吃套一层塑料膜掉渣的廉价货,而小时候又吃不起,所以八大件成了一个非常奇特的食物。
小伙计招呼完我们旁边一桌,转身踮着脚一溜烟跑开,不多时另外一名后厨小伙计端着托盘从帘子后头出来,将东西摆在桌上,为我们斟满了茶水。
马夫人没怎么矜持,用筷子夹了一块糯米糕,她尝了尝对我说,“和我吃的不一样。”
“您吃的糯米糕样式食材都经过精雕细琢,每一块都能买老百姓吃的十斤,倒是很精致,但口味各有各的好,我还是喜欢吃大众的东西,有时候过于雕琢,味道反而缺了点什么。”
马夫人很喜欢这些茶点和零食,戏开锣时她碗里的茶水没怎么动,糕点倒是吃了不少。
我盯着幕布后面出来的兵丁阵仗,“马夫人喜欢看秦香莲吗。”
她说看过,但没有看全,戏辄太长了。
我扬起下巴指了指台上,“今儿赶上这出大戏,我和马夫人都有耳福了。”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点心也看台上,包公正在唱戏文,嗓子十分豁亮,中气十足的唱腔震耳欲聋,虽然戏服要比剧院里的简陋陈旧许多,但反而韵味深长。
她颇为感慨惆怅,“这出戏看到陈世美和秦香莲对簿公堂那一辙,我就没往后面看。夫妻本是至亲的人,怎么能闹到这样贫瘠的一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世上千千万万的男女都是如此,一方发迹了,对另一方是否要换人就会产生动摇,女人还好点,男人疼也就够了,男人却贪婪无度,朝秦暮楚。”
马夫人听我这样悲凉的说辞,她偏头看我笑,“听德禄提过,穆先生对你非常宠爱,当初三太太的生日宴,我虽然没去,可德禄去了,他回来告诉我,穆先生这一次新纳的三太太真是放在嘴里含着,不知道该怎样讨欢心了,你很有福气。”
我苦笑,“我福薄,自己命也薄,享用不了锡海的深情,早早天人永隔,所以说来说去,我最羡慕马夫人,可以和丈夫白手偕老,几十年如一日。”
她听我这样奉承,也非常受用,垂眸抿唇笑,一脸的幸福。
台上戏词唱了一辄又一辄,小伙计给我添续到第四杯茶水时,终于到了最精彩也最令人悲愤的一辄,我盯着台桌上那一簇闪耀的烛火,意味深长说,“陈世美飞黄腾达,做了当今公主的驸马,便忘记了远在寒乡孝养自己老母的发妻和一双可爱儿女,恨不得将从前那段过往洗得干干净净,以免耽误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可见男人凉薄无情,在名利场上过于势力。想要维持感情的纯粹浓厚,夫妻间的差距不能拉开太多,古人讲究婚配门当户对,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只有合适才能和美。”
马夫人端着瓷杯饮茶,台上正唱陈世美吩咐人去小庙杀害秦香莲的一辄,秦香莲跪在地上声泪斑斑哀求饶自己一命,一双儿女随母亲下跪磕头,哭声震天。
我手指捏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咬了一小口,酸得我鼻子发涩,“杀妻这样的事实在太丑陋了,简直让人作呕。可哪朝哪代都有,挡了自己的路拖了自己的后腿,职场失意或者得意,情场放纵,都是让男人心思骤变的因果。年轻一点的为了攀附更高的权势,不惜用妻子投石问路,不顾结发之情。现实中什么违背道德良知的事没有,人心难测啊。有时候前一秒还恩爱情浓,后一秒却阴晴大变。”
马夫人目光凝视台上,端着茶杯的手倏然一颤,里头温热的茶水溢出几滴,我余光瞥见了这一幕,装作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