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处在同样境地的人淹没。当然,作为一个年轻女人,在上海这个地方不难生存,但她不仅仅是为了生存,如果只是为了生存,她不会走进这道门,她会找到很多生存的办法。
其实黎世杰的境况并不比她强多少,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不如她。她当然不仅仅是一个人,她现在的窘迫只是暂时的,她只需要别人很少的帮助就能摆脱这种状况。黎世杰凭本能感受到她并没有撒谎,她会回来还钱,因为她还有比还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他,现在考虑的仅仅是如何填饱肚子,除此而外他已经不需要再考虑其他了。
“你回来。”就在女人要出门的瞬间,黎世杰说。
女人停住脚步。
“坐下,先别急。“黎世杰说,女人顺从地回来坐下,看得出她并不真想走,对他的挽留也不觉得很意外。
“怎么称呼你?”黎世杰问。
“我姓周,周枫。”她顿了一下,说:“枫树的枫,你呢?”
“我姓黎,黎世杰。”
两人对视了一下,同时笑了笑,他们都认为对方报的是假名。但能有一个正式的称呼,至少消除了妨碍他们交流的某种障碍。
“周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很需要帮助,但为什么你就一定认为我是那个能帮你的人?我很好奇。”黎世杰说。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我就觉得,你能帮我,是感觉。”
黎世杰知道,做这一行感觉很重要,很多时候他们就是在凭感觉做事。感觉,可能会害了他们,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依靠感觉在工作,在判断,在生存。无疑,周枫的感觉来源于黎世杰曾经对她的帮助。其实他们相互的看法是一致的,黎世杰不会无缘无故去帮助一个陌生人,他们的相识,是一种偶然,但这种偶然不会发生在两个毫无共同点的人之间,他们之间有很多无须言明的共同点,正是这些共同点造就了他们之间的这种感觉。
黎世杰可以帮助她,就目前她的需要而言,也有能力帮助她,但为什么要帮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难道仅仅因为她企图在街头杀一个人吗?那个人也许在为日本人做事,但上海沦陷以后起码有几万人在为日本人做事,难道他们都该死吗?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沉默了一会,黎世杰问。
周枫低下头,这个问题使她很为难,但也许也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经过一番犹豫,她说:“其实我们之间没有私人恩怨。”
“你们是杜先生那边的人?”黎世杰问。
“杜先生?什么杜先生?”周枫茫然地问。
黎世杰站起来,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上海滩是个冒险家的乐园,杀人本身也是这种冒险的一部分。但上海毕竟不是土匪窝子,租界有巡捕房,华界有警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杀一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杀一个人。但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肮脏、潦倒、幼稚、无知的女人,却能毫不犹豫地去杀一个人,这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她去杀人的理由他也许不知道,但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理由背后的事实——她就是被他们三年前剿灭的那伙人,就是他们认为已经被永远赶出上海不可能回来的那伙人,他们又回来了。他激动起来,来回踱着步,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周枫。这个女人是羸弱无助的,她并不比工厂里那些粗手大脚的苏北女工体面,就她目前的形象而言,甚至她还比不上弄堂里帮人洗衣服刷马桶的老妈子。但她在执行任务时的果敢和坚定他却很熟悉,他仔细回想那天的事情,他激动起来,是的,就是他们。
周枫也紧张了,她原本对黎世杰并无防范之心,她对他只是抱有一种希望,一种绝望中凭借本能发现的希望。她对他是什么人一无所知,她只是简单地认为他们之间也许可以达成一种交易。她只是简单地认为,既然他救过她,那他就不是敌人,就是可以信赖的人,是可以争取的人,至少是可以交易的人。她是真心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也真心渴望对他有所报答,至于他的身份和背景,她无从知晓。也许她来找他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但愚蠢往往是人在绝望时的选择,愚蠢不一定是错误。但现在她的信心有些动摇,甚至,她也模糊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敌意。
黎世杰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坐下来,喝了口冷水。
周枫不安地看着他,说:“如果——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打搅了。”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以往接触的那些人是那么的不一样,她紧张、无知、毫无心机,甚至可以用愚蠢来形容,但她的的确确就是那伙人中的一员。只是,可能他们离开这个地方的时间太长了,离开得太彻底了,他们已经不再适应这座城市。就在这一刹那,黎世杰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强烈,但他没有犹豫。他决定去做一件事,这件事也许根本毫无意义,也许要冒很大的风险,但这是一个机会,不但对他个人,对他的组织,甚至对他的信仰都是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