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遵从母命行事,并不强求美事能成,能成固然好,不成也是天命。
元曜只念人恩情,不记人负心。此刻,他只感激韦德玄顾惜旧情,收留自己:“多谢世伯收容。”
元曜告退后,韦德玄皱着眉,背着手踱到内室。
一名华衣艳饰、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手持团扇从屏风后转出,对着韦德玄冷哼道:“哼,我都听见了,不管怎么样,非烟不能嫁给这个穷小子。我的女儿,必得嫁一个权贵之人。前些天,骠骑将军武恒爻要续弦,我已经将非烟的生辰八字托媒人送去了。武恒爻是太后的侄子,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此事如果能成,咱们就和武家攀上了亲。有了武家做靠山,你以后的仕途也会更加通畅无阻。”
韦德玄一怔:“什么?武恒爻要续弦?那个‘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的武恒爻?”
韦郑氏一笑,道:“意娘已经死了七年了,武恒爻可不就要续弦了。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也许有痴情种,但绝无专情人。”
韦德玄道:“夫人,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尚未跟老夫商量,怎么就把生辰八字送到武家去了?”
韦郑氏又一笑,道:“老爷你主外,妾身我主内,这些家内之事,我就自己做主了。”
韦德玄道:“可是,当年老夫已经与元家定下了亲事,将非烟许配给了元家世侄,许多旧日同僚都是见证人。如今,元家世侄找上门来,老夫怎能食言悔亲,惹人闲话?”
韦郑氏柳眉一挑,不高兴了:“别跟我提这门亲事,这是你那位好夫人在时定下的,你让她给你生个女儿嫁到元家去。这门亲事,我可不认,非烟是我的女儿,她的终身大事由我说了算。”
当年,韦德玄与元段章是同僚兼好友,两人的夫人又是堂姐妹。元夫人生下元曜后,韦夫人正身怀六甲。韦夫人觉得自己怀的是女儿。
在元曜的满月酒宴中,韦德玄指着妻子隆起的腹部,玩笑般地对尚在襁褓中的元曜道:“贤侄,世伯指她与你为妻,可好?”
韦德玄本是戏言,但元段章、元夫人却当真了,三天后就送来了聘礼。韦德玄觉得不妥,毕竟还不知道自家孩子是男是女,韦夫人却很高兴,纳下聘礼,又送了回礼。韦德玄也没反对,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可是谁知,韦夫人临盆,生下的却是男孩,也就是韦彦。两家只好约定,韦德玄如果再得女儿,就嫁与元曜为妻。直到去世,韦夫人也没有女儿。韦德玄扶正了侧室郑氏,韦郑氏生了一女,即是非烟。按两家的约定,韦非烟成了元曜的未婚妻子。
韦德玄想起往事,念及亡妻,心中不免伤感,见韦郑氏埋怨亡妻,遂道:“她都已过世多年了,你还和她生什么闲气?唉,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悔婚二字,老夫万万说不出口。”
韦郑氏冷笑道:“你说不出口,我去说。这穷酸书生,收留他,给他一饭果腹,一瓦栖身,已经是咱们韦家积德了。他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娶我女儿,等下辈子吧。”
韦德玄向来惧内,一把拉住了韦郑氏,哀求:“夫人,你且不要去说,一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韦郑氏用团扇拍掉韦德玄的手,笑道:“这可从长不了,非烟的生辰八字已经送去武家了,最迟一个月后就会有回信。还是趁早说了,让这个穷酸死了心,别再做白日梦了。”
韦德玄道:“武恒爻续弦?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武恒爻是长安城中最痴情、专一的男子,他非常爱他的妻子意娘。七年前,意娘病逝时,他念着“生同衾,死同穴”,自刎在她的坟前。幸好,武恒爻的伤不致命,被武后以灵药救治了。
这七年来,武恒爻日夜思念意娘,据说他每天在家里都会对着虚空呼唤意娘的名字,和虚空同食同寝,仿佛她还活着一样。
武恒爻的痴心专情,已经被长安街头巷尾的小儿们唱成了童谣,“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生时同衾,死愿同葬。”。
韦德玄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再次问韦郑氏:“你说他怎么突然要续弦了呢?非烟嫁给武恒爻,只怕有些不妥。”
韦郑氏笑道:“有什么不妥?现在的天下可是姓武,太后又对武恒爻青眼有加,怎么看他都是乘龙快婿。”
见韦德玄仍然皱眉不语,韦郑氏再次笑道:“老爷放心,武恒爻再怎么痴情,意娘也已经死了,他既然肯续弦,自然也是回心了。非烟嫁过去,不会受冷遇,受委屈。”
韦德玄叹了一口气,道:“老夫是怕委屈了武恒爻。唉,非烟这丫头……你我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怎么生出了一个这么不省心的女儿!”
想起爱女韦非烟,韦郑氏也叹了一口气,安慰丈夫的同时,顺便为女儿护短:“非烟花容月貌,聪明伶俐,哪里不好了?虽然她对美男子有些痴癖,但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想我当年,不也……”
韦德玄闻言一惊,指着韦郑氏,道:“想你当年?!你当年莫非也隔三差五地与美男子夜半逾墙,花园私会?每年都和道士和尚私奔,去游山玩水?!”
韦郑氏赔笑道:“老爷你可别冤枉妾身,妾身从未与和尚道士私奔。”
韦德玄刚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起了什么,指着韦郑氏,道:“只是从未与和尚道士私奔,那夜半逾墙,花园私会之事,还是有的啰?”
韦郑氏无语,也火了,“明明在说非烟的事情,你这死老头子怎么总是扯到老娘身上?”
“不是你先说‘想我当年’的吗?”
“老娘只是随口一说,你这么较真干什么?”
“你……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哎,姓韦的,你给老娘说清楚,谁是小人?!”
“夫人……下官错了……”
……
屋中夫妻对吵,都没注意屋外一名梳着双螺髻,穿着榴红长裙的丫鬟正伏在花格窗边偷听,她一边听,一边掩口葫芦。最后,她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丫鬟一溜烟跑走,穿过亭台楼阁,假山浮桥,来到一处繁花盛开的院落,走上了一座华美的小楼。
画屏轻展,熏香缭绕。一名挽着同心髻,发髻上斜簪着海棠,额上贴着梅妆的少女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她的五官和韦彦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女性化的风娇水媚。正是韦家小姐,韦非烟。
“白璧玉人,看杀卫玠;独孤郎,侧帽风流……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殁,恨不早生几年,错过了这些美男子,真是万分遗憾啊!”韦非烟抛开了手中的坊间传奇读本,伸了一个懒腰,起身逗弄一只鹦鹉:“小鹦鹉,你说是不是呢?啊啊,我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一个绝世美男子呢?”
鹦鹉扑着翅膀学舌,惟妙惟肖:“白璧玉人,看杀卫玠;独孤郎,侧帽风流……美男子!美男子!我要遇见美男子!”
韦非烟莞尔。
梳着双螺髻的丫鬟一阵风般卷了进来,笑如春花,“小姐,有喜事!”
韦非烟回头,喜道:“红线,莫非你又发现哪家有绝色美男了?”
红线苦着脸道:“小姐,你饶了我吧,我要是再带美男子翻墙入府,老爷非揭了我的皮不可!再说,如今长安城中的美男子也都是张五郎、张六郎②之类敷粉涂脂之流,你不是不喜欢这一类型的吗?”
韦非烟叹息道:“唉,奈何世间无宋玉潘安,也只能凑合着看张氏兄弟了。”
红线急忙道:“可别,张氏兄弟出入宫闱,结交的都是公主命妇,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把他们拐进府里来。再说了,上次花朝日,张六郎乘香车游长安,你让他当街出丑,他还记恨着你,你最好别招惹他了。”
韦非烟以扇遮面,美目含怨:“那日他坐在香车上,这么多贵妇淑媛向他扔瓜果,又不只我一个人,他为什么独独记恨我嘛。”
红线嘴角抽搐:“小姐,别人扔的是鲜花、鲜果,你扔的可是鲜鸡蛋。”
韦非烟叹了一口气,眉带春愁:“谁叫那天一路行去,尽是王孙美男,鲜花、鲜果都扔完了,轮到他只剩鸡蛋了。而且,鸡蛋也是人家的心意啊。”
红线一身恶寒,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呵呵,我刚才在夫人房外偷听,小姐你有喜事了!”
韦非烟逗弄鹦鹉,不以为意,“除非天赐我绝色美男子,其他还有什么可喜的?”
红线冷汗,道:“小姐,你的夫婿来府上了,这也算是喜事吧?就是那个与你从小定亲的元曜。”
韦非烟回头,笑问道:“可是美男子?”
“不知道。”红线摇头,继而笑道:“不过,他就住在府上,你想见他还不容易么?”
韦非烟嫣然一笑:“那,现在就去看看?”
红线颇显为难:“他住在大公子的燃犀楼……”
韦非烟柳眉微挑,道:“什么?住在哥哥那里?哥哥一向孤僻乖戾,不爱与人结交,他怎么会结纳元曜?莫非他是在打他的什么鬼主意?”
红线道:“不知道,反正听说大公子与他挺亲厚。小姐,你真的要去吗?燃犀楼里蛇蝎遍布,猛兽蛰伏,还真叫人瘆得慌。”
说到燃犀楼,韦非烟也寒了,“嘶!那座鬼楼,我可不去,看了麻姑、帝乙,和那些晦气的鸟儿,我就几天不舒服。”
韦非烟想了想,有了主意,笑着道:“红线,老样子,我写一张花笺,你带过去给元曜。夜深人静,月色迷蒙,深闺小姐与俊美书生花园私会,互诉衷肠。”
红线一头冷汗,道:“小姐,你又玩这一套!唉,你怎么就玩儿不腻呢?如果再被老爷逮住了,可别说是我传的信,否则,老爷这次一定会揭了我的皮。”
注释:②张五郎,张六郎:张易之,张昌宗。武则天与太平公主的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