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的场面。
民兵又怎么样?
全村不过三十几户人家,手拿锄头铁镐的十几个壮汉,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拳脚下简直不堪一击,哭爹叫娘,全都被揍成了滚地葫芦。
恶犬又怎么样?
那个叫“小百子”的弹弓神乎其神,冲上来想撕咬这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十几条恶犬,全都被他一个人的弹弓打伤了鼻子和眼睛。最后反倒像被撵的兔子一样,在惨嚎中四散而逃,跑得满山遍野。
那么自然,村支书的儿子也没能幸免。
就在村支书家的院子里,过去那个数次打得他遍体鳞伤的小子,被他怒气满腔、所向披靡的弟弟当众给摔成了贴饼子。
无人敢拦,无人能挡,全村的青壮,都被一个又一个精彩绝伦的“泼脚”,“脖儿搂”、“揣口袋”给震慑住了。
就连匆匆赶回家的村支书何三魁也对此束手无策。因为在这个场合下,这位村书记的官方身份不但第一次失去了震慑效果,并且就连讲理竟然也不是对手。
洪衍武一瞪眼,只一句话就把何三魁说得一阵心虚和支吾。
“你儿子拿一只狗做借口,就强迫硬娶别人的对象,还把人给打了。这是骑在别人脖子上拉屎。现在我们连讨个公道还不行吗?你心是黑的吗?算什么村支书!”
而当何三魁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们下手也够狠的,就不怕政府追究你们的责任?”,却没想到更招来了洪衍武一阵义正言明的驳斥。
“还政府追究?那我倒要先问问你,知青的建房款都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私吞知青建房款,殴打知识青年,霸占强娶女知青是个什么罪名?干脆,咱们还是一起去县里说道说道的好!”
这个帽子可够大的,这下不仅何三魁当场哑火,再也没话了。就连他自己对弟弟也是佩服莫名,甚至还颇有些惭愧。因为虽说他本身就是个知青,又自诩颇有文化,对知青政策也没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认识得透。
说白了,从******下发的一系列文件来看,现在上面对插队知青的政策在实质上只剩下了一条:安定与抚慰。由此也可以想象,对于各级政府机关来说,知青工作越来越像一顶遍插钢针的帽子,戴在头上银光闪烁。
从他本人来讲,对此虽然很清楚,却有一层一直没有想到。今天全靠洪衍武提醒才意识到,像过去那些违规的事儿,现在可都成了罪名,一旦翻出来,弄不好当事者就吃不了兜着走,蹲大狱那是妥妥的。所以说,这番话无疑是正好把握住了其中的痛处,由不得何三魁不服服帖帖。
这种僵局的解决最终还是归结在了陆延华身上。她大着肚子刚一赶回家中,一见到眼前这副场面,二话不说就扑在村支书儿子的身上,用胳膊拼命护着丈夫。
这种意外的场面,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当时就感到了一种难言的酸涩和晕眩。
是的,陆延华是个深爱他的女人,但她现在除了是别人的妻子,还是一个母亲。他们之间的确是有缘无份了,唯一还存在的就是过去的点点滴滴,和彼此间曾经拥有过的脉脉温情了,而这些,是不足以改变他们两个人今后的关系和命运走向的。
他就是再委屈,再不甘,总不能逼着陆延华抛夫弃子跟着他走。所以,在这种既成事实面前,这场报复也该到此为止了。
就这样,带着百味杂陈的一种心疼,他不但主动阻止了还在不依不饶的洪衍武,也亲手搀扶起了地上的这对夫妻。
村支书何三魁在一旁目睹此情此景,更不由发出了一声意味复杂的哀叹……
只是,这件事到此可并未完全结束,后面还有尾声。
就在当天晚上,当他用洪衍武他们带来的挂面、罐头等食品准备好晚饭以后。他这个弟弟竟然从外面归来,拿着一张已经被村支书何三魁盖上大印的“转插”证明来给他看。并正式告诉他,说他从明天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了,今后再也不用窝在这里受气吃苦了。
当时他根本无法相信,手拿着证明看了好一阵,脑子还是一阵阵的发懵。他一是没想到家里如何会有这么大的能量搞到这张证明,二也是不相信村支书为何如此宽宏大量。
不过,洪衍武随后的话却解开了他心里的疑惑,他这才知道这张证明是弟弟通过一个局长儿子弄到手的。而村支书盖章放行其实也并不奇怪,按弟弟的话说,整个村子里最盼着他离开的恐怕就是村支书父子俩了。细细一想,这的确也是十分合理的解释。
这个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既为了这半年来的坎坷与波折,也为了祭奠在这里虚度的青春与破灭的爱情。
但到了第二天一早,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情况居然出现了。刚挨了一顿痛揍的村支书的儿子主动带着陆延华一起赶到知青点来送他,两个人把他们一行人一直送到了岭下。
特别是在临别的时候,村支书儿子不仅信誓旦旦向他保证今后一定会对陆延华好,也为过去的事情向他诚恳地道了歉。
在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确实感到有些释然了。
于是,他不但第一次和村支书的儿子握了握手,也郑重其事地指着陆延华的大肚子说,“告诉孩子,我是他舅,等孩子长大了,你们就让孩子去京城找我……”
话说到一半,他和陆延华都哭了……
临近傍晚,火车终于驶入一片楼宇,接着才缓缓进入永定门火车站。站台上有接客的,有拉行李的,尽管车站老旧杂乱,可在洪衍文的眼中,却满目都是亲切和可爱。
说实话,火车停靠在这个车站的一刻,对他而言是一种极度的完美。他,毕竟是从这个车站出发,也是从这个车站回来的。
回家的感觉真好,知道再不也会离开家的感觉更好。虽然家人不知他的回归,无人来接他,可他毕竟又重新踩在了京城的土地之上。
走出火车站的一刻,他的目光并不是盯在人流中或是寻找汽车站牌,而是先去寻找广场两旁的树木。
因为在火车的后半截路程,他其实一直都在思考弟弟洪衍武叮嘱过他的那些话。
“哥,我去给爸找药的事你别惦记。你回家的主要任务,一是帮忙照顾好家。二就是好好念书复习,准备参加高考。”
“高考,怎么可能?我过节回家的时候怎么一点没听到风声?”
“你得相信我,我能弄到‘转插’证明,就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开考就在下半年,时间不多了。”
“……那家庭成分呢?我去旧宫大队报道的事儿又怎么办?”
“别报名牌大学,普通大学政审会放宽。去‘转插’的事儿你也别当成负担,这是三百块钱,你拿着,不用给家里。报道之后,你就去买烟酒,请吃饭,大队领导不会难为你,只要在家待上半年,你一定会成为大学生。听我说,你是咱家唯一当官的料,至少是个正处,要是上了大学,没准还能更进一步……”
“这钱你哪儿来的?还正处?我怎么听着像做白日梦……”
“钱的事儿你就别问了。我能来找你,你不是一样也以为是做梦吗!二哥,你什么都别管,听我的话就行了。实话告诉你,那一位就要复出了。你到了京城四处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和过年那会儿又不一样啦,树上到处都被人栓上了小瓶子,由此可见,上下已经是一条心啦。”
“小瓶子?”
没错,小瓶子!
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瓶子!
几乎广场周边的每一棵树上都有,随风舞动,浩浩荡荡……
洪衍文确实亲眼见到了,现在的他,满目都是辉煌和希望!
是的,他信了,他现在相信洪衍武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个弟弟,不但是因为关键时刻把他拉出了泥潭,让他重新找回了自尊,也因为洪衍武还给他带来了希望,一种如获新生的希望!
1977年5月2日傍晚19时,洪衍文站在永定门火车站的广场边缘。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充满暖意,感觉中连京城春天那呼啸的大风也变得柔顺了许多。让他感受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幸福与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