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地处南阳盆地的叶县还不像北方那么寒冷,但孔门众弟子的穿着依然有些单薄,好在一群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也就暖和了。
但由此可见他们混的并不怎么好。
孔丘来叶地已经快十年了,他被叶公尊为上宾,好吃好住地招待,每个月还给予一些禄米。但是跟着孔子出奔的弟子实在是太多了,最初时有上百人之多,光靠叶公的恩赐是没法养活他们的,而且有脸有皮的弟子也不想一直吃白饭。
渐渐地,子路、公良孺等勇武有力的就加入了叶公的军队,为他戍守城邑,算是成功入仕。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颜回等人,也开始在楚国撒种开花,开始收一些弟子,靠着他们的束脩也能维持生计。
只剩下号称“君子儒”的一小撮人,如雕漆开、原宪、有若等,文不成武不就,四体不勤,又不屑于耕稼,所以就只能聚集在孔子身边,靠吃夫子那点斗米度日。
这些人整日吃饱了之后闲着无事,就喜好发表议论,要么空谈礼乐,要么发表仁义,近来的主题则是抨击在中原大杀四方的赵无恤。几年前的赵氏代晋,已经让他们愤慨不已,如今天子屈尊前往黄池赴赵侯盟会,更是让这群人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他们纷纷奔走相告,来到孔子居所外,希望夫子能指点迷津。
于是,孔子在《春秋》里的“天子东狩于黄池”一句话,便被他们视之为振奋人心之言,对此发表了各种赞叹和解读。
雕漆开首先将这本书捧到了无与伦比的地位:“夫子的《春秋》,用词细密而意思显明,记载史实而含蓄深远,婉转而顺理成章,穷尽而无所歪曲,警诫邪恶而褒奖善良。如果不是大贤谁能够编写?吾等弟子虽然学识也不少,但谁也也不能改动一字一句!”
“不错。”一向自诩清高,看不起子贡、冉求等卖师求荣者的原宪仿佛在品味着美妙的韶乐,说道:“夫子最为精妙的便是这书中的笔法。每用一字,必寓褒贬,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如斧钺!”
“对!”容貌与孔子有几分相似的有若也扶案而起,激动地说道:“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夫子作《春秋》而天下乱臣贼子惧!”
这“乱臣贼子”,自然就是指弑君窃国,以诸侯身份召唤天子赴会的赵侯无恤了。一时间,“君子儒”们忘了自己朝食只吃了一点糟糠糙米,就堂而皇之地在小小的屋子内大加抨击赵国,视之为当世最大的暴政,而赵国奉行的律法,也被他们视为“邪说害正,人人得而攻之”。
就这样,短短一句话被赋予了无数含义,甚至已经远远超出了孔丘的本意。
就在这室内一片乌烟瘴气之时,外面的门扉被打开了,冷风吹入,让衣着单薄的儒生们打了个寒颤,随即听到一个晴朗的声音却在门口说道:
“一句话里解读出太多本来没有的内容,诸位师兄恐怕是太过了吧。”
众人回头怒目而视,却见门口那位穿着羊皮袄子的年轻士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
“史笔如刃,罪者功民皆数著於丹书,而以尺为矩,束于后人,以未然之前,垂空文而以断礼义,以正名主义。由此可知君上经事之责,可知人臣尽忠之义,亦知为人者仁善之本……这是夫子作《春秋》的缘由,虽然花费了许多心血,但放到这天下之大,浩瀚史册里,依旧只是一家之言。列国的史书里,更多的还是会记述‘赵侯召天子于黄池’,诸侯面对赵国之势,也会曲意逢迎,天子受辱,于他们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来者正是孔子在陈国收的弟子颛孙师,见他胆敢这么对长辈说话,原宪等人顿首大怒,斥责道:“子张,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张恭谨地朝众人施了一礼,说道:“小子只是觉得,师兄们以为《春秋》一出则天下人人赞扬,都会按照里面的褒贬诛杀乱臣贼子,拨乱世反之正?恐怕是想多了……在我看来,不管夫子如何在笔下对天子加以维护,礼乐征伐自赵国出的事实都是不可更易的,莫不如睁开眼,看清这天下的大变局,加以顺应,如此,孔门之学尚有发扬光大的可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