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天光走进来。
他藏在阴影处的面色看不分明。
铁链拖过玉石板发出的摩擦极为刺耳,剐蹭着人的耳膜。
“跪——”
宦官扬起长长的公鸭嗓。
小少年跪了下来,头磕在地上,腰背却是绷直成一条线,带着股倔傲。
本是正常的行礼,身侧的宦官却狠狠的踹他后脊背一脚,“磕三个响头,做个奴隶还分不清好歹!”
堪称刁难。
哪怕是后脊背遭踹,他却没有塌软丝毫,他挺直着后脊背,就像是维护最后的尊严,“我是秦国的王子,不是你们赵国的奴隶!”
“嗤。”
赵王高高在上的嗤笑一声,“你亲爹那个软脚虾将你丢在这,没想到回到秦国还居然当上了太子,你也跟着有了点用处,没想到你还刁上了?本王告诉你,你就是奴隶,你爹是赵国的奴隶,奴隶生下的种也是奴隶。”
朝臣跟着见风使舵,“大王,他不过在我们赵国喂了几年的马,就沾染了马的悍气,可想而知我们赵国养出的马不一般,养马的马奴也不一般。”
“哈哈哈哈!”赵王大悦。
赵政手紧紧握成拳,浑身上下流淌着水一般的戾气,像是绷紧了要伤人的小兽。
“不服?那就打!”
看着他依旧倔强的神色,赵王脸上的笑瞬间收敛,横肉抖动,冷冷呵斥。
白桃摸着圆润的夜明珠,滚了两圈。
底下宦官听到命令,拿起鞭子用力的抽在赵政单薄的身躯上。
那鞭子不仅浸了药,还有细密的倒刺,就算是如牛的壮汉都不能挨下几鞭子,何况是个少年人。
宦官为了表现,手下更是用了寸劲。
“刷——”“刷——”“刷——”
三连鞭。
连着皮肉带着血飞溅出来,赵政痛得全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响,冷汗唰的涌出。
似根本就没有痛觉,或者是生来习惯了忍耐,血腥更加刺激了他体内的逆骨。
随着大殿内声声你服不服的压迫质问,赵政的声音不算重,却像是重锤敲在人心上,“赵政永不做奴隶。”
空气凝固大概两三秒。
堂堂赵王不允许有任何能够忤逆他,何况只是个小小质子,他将手边的酒樽用力的向难驯的赵政,“打,打!打!打到服为止!”
“刷——”
一鞭。
两鞭。
身上的剧痛,额角猩红的血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模糊了赵政的视线,他喉咙里堵满粘稠的血,耳膜嗡嗡嗡的轰鸣。
白桃在上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觉得做个人皇可真惨,她抛了手中那颗珠子下去,算是阻止。
“咕咚—”
那珠子上滚在赵政膝边,沾染血迹变得不再明亮,就像是明珠蒙了灰尘。
然而赵政痛的已经无暇顾及。
“我要去捡我的珠子。”
白桃脆生生说道。
殿内大国示威的行刑就此打断,宦官短暂罢手。
赵政从那难挨的苦痛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女孩离的太近了,没有人会离得他那么近过,常年在马廊内养马的他身上满是腥臭味,混杂着污泥汗渍,连他自己都感到憎恶。
他挣扎着往后退了半分。
他看到女童脚腕上套的金色小铃铛,那发出的玎玲珰琅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的近了又远了,阵阵眩晕感重重袭来。
赵政死死咬住舌尖,他绝不能晕。
白桃蹲下身捡起那颗夜明珠,看着他那血流了半张的脸,歪头小声说道:“你痛不痛啊?”
痛不痛。
很痛。
赵政已经无法回答她,哪怕能,他也不想将自己的狼狈宣之于口,告诉任何人。
白桃瞧着他这副挨打但是不哭的样子,眼带困惑和不解。
虽是肉眼都能感受到的疼痛,但是白桃从小跟着阿兄身边,风风雨雨都由阿兄挡着。
这种事情毕竟从未经历过,从没经历过的东西就不能说是感同身受。
起初白桃就想阻止,但是阿兄说这叫养肥。
阿兄还说天降大任的人皇肉只有经过千锤百炼那肉才紧致,吃起来那才叫香。
可是明明他看起来并不肥,白桃也觉得就算不香的话也能吃,她也不挑食。
这是做狐狸精的首次,她忤逆了阿兄。
她伸出爪子阻抗了这次养肥。
果然,身后阿兄的声音冷的就像是含了冰渣,“白桃。”
白桃爪子一抖。
沾了血的夜明珠到底是拿不怎么稳当,溜滑溜滑的又滚在了地上。
白荼以为吓着她了,声音凝滞在喉咙口软了软,“小家伙,过来。”
白桃哒哒哒过去,阿兄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眸子微微一动,到底带了些责备她爱玩的意味。
“....”
说到底,还是把自己当成毛都没长齐的小狐狸崽,却忘了她已经百来岁了。
白桃揪着衣服边边,“阿兄,我...”
“那夜明珠还不捡起来擦干净递还给上仙。”
示威被打断,上面的赵王的面色不是那么自然,但是也明白不能在幼童面前弄的那么血腥,赵王唯恐上仙不悦,摆了摆手,“将赵政扣押下去,三天别给饭吃,先饿上一饿。”
“是,大王。”
两个宦官将赵政架起来。
赵政那未糊满血的脸色苍白如纸,他很消瘦,风刮一刮就能吹跑,不合身的麻布衣经过拖动,露出那伤痕累累遍布的肌肤。
新添的,陈年的。
腰间赫然一大块乌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踹的。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要饿三顿?
白桃看看看着,小脸都揪成一团,看着赵政渐渐被架下去,白桃说道,“先慢着。”
宦官的动作停了下来。
“万物有灵,你们送我颗珠子,但是这颗珠子喜欢赵政,既然珠子喜欢,那我就把这颗珠子送给他。”白桃说道。
似是幻想起落鹘突,那颗沾了血的珠子又滚在赵政膝盖旁边。
为什么要送珠子给他?
赵政竭力想看清那小女孩的相貌,却只能听到玎玲珰琅金铃铛的晃动的声音,随着她轻灵的动作。
一步响,步步响。
“这...怎么能将国宝赠予个奴隶?”
“不可不可。”
“前所未闻,大王,上仙,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任周围如何喧闹,赵政却独独只能听到那飘渺的铃铛声。
白桃见阿兄也沉默着不说话,加上做错事心虚的不行,走过去,扯了扯他袖子,“阿兄,阿兄。”
狐狸崽又奶又甜,白荼责怪不起来,只是摸了摸她脑瓜,“万物有灵有你这么用的?教你修行都教到肚子里去了?嗯?”
白桃知道阿兄不生气,还来不及将高兴插上狐狸尾巴挥出去,就听到阿兄低低说道,“这次依你,回去面壁。”
白桃:“.....”
兄妹俩咬耳朵,朝臣面面相觑,过会儿,白荼那清冽的声音在大殿响起,“既是有缘,那这珠子交给你看管。”
赵国众臣听此话,竟也无了异议。
就这样,一场展现大国雄厚国力的宴席就这么结束了。
赵政免去了三天的挨饿,被拖回了属于他的住所,满是阴沉,黑暗,腐湿的住所,像是毒蛇般蜿蜒上了他的全身。
没有方才大殿内的金碧辉煌,这里狭窄又逼仄,可却带给了他安定感。
他又一次和死神错过。
摸着冷壁的粘潮,赵政压抑着咳出一口血沫。
死里逃生多少次了,他自己数不清了,他从小隐藏在赵国市井,那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却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就像流窜的老鼠一样四处躲躲藏藏,茫然又恐惧。
茫然来自父母的闭口不谈,恐惧来自官兵的细剑。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将他们从阴沟里挑刺出来,直面天日。
直到最后,他知道自己是秦国的王孙,可那又如何。
父亲和一位商人的离去,彻底抛下了他和娘,娘失心疯了,他被套上枷锁成了质子,从不见天日到寄人篱下,头顶上悬挂着无数把利刃,继续在无限恐怖下存活。
不知道怎么时候会死,可能明天可能是下一刻。
也曾想过消亡。
可赵政在这混沌之际看到了庙堂上的权力,只一言就能决定他人的生死的权力
这种对权力的渴望燃起了他死火般的内心,他还没有毁灭,还没有感受到复仇的快意,他不能就此消亡。
赵政眼瞳幽暗。
不知道那女孩为何要救他?
秦国质子的身份将他拉入炼狱,以后又会将他拖拽到何处的深渊,前路何歧茫,但他现在耳畔仍旧还萦绕着那女孩声声悦耳的铃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