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与李巨川又商议韩建请和事宜,原本李曜以为韩建既然派李巨川来此,必然是不敢与河中交战,愿意请降。谁料李巨川摇头道:“韩建虽惧,但若以方才某与节帅之商议这般,让他放弃同华,转为鄜坊副使,某料其必不答应。”
李曜蹙眉道:“必不答应?”
李巨川点头,沉沉地道:“某来此之前,韩建只欲与河中讲和,至多是今后仰河东鼻息,而远凤翔。然则若要他放弃同华,仅为一镇副使,则其必然心中难决。”
李曜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问:“你既然方才与某谈及韩建去留,想来对此以有成算,那便说来听听。”
李巨川拱手道:“明公明鉴。方才某提及神策,也正是为此。如今华州城中,华州战兵约莫四万余,然神策随驾而来者,亦有两万之众,余者仍在关中各县。这两万神策军,乃是宦官掌握,并不与韩建同心。枢密使、神策左军中尉刘季述久困华州,早已不悦,此番明公引兵迎奉天子回銮,其实正中刘季述下怀。只消明公遣使随某进城,由某为之遮掩,使其面见刘季述,述说个中情形,刘季述一则为免明日蒲军攻城伤及自身,二则希望早日回京,必然愿意与明公合作。神策有兵两万,一旦在城中为乱,韩建内外不能兼顾,失城必速,届时明公便可领兵入城,奉天子回銮长安,功盖当世。”
李曜心道:“坚固的堡垒总是在内部被攻破,古人……哦,后人诚不欺我。”当下露出笑容:“下己有心了,此计甚妙,便是这般为之。”他说完便将诸将唤入帐中,将方才之事简单地说与众人知晓,然后问:“谁愿为使,入华州主持此事?”
李袭吉、郭崇韬和冯道同时站了出来,同时请命,李曜笑着摆手,制止他们相争,道:“李支使为军中转运使,不可轻动,可道日前才从幽州赶回,也自劳顿,你们就不必与安时相争了。安时,此事便交给你去办。”
郭崇韬大喜,拱手领命。
李曜叮嘱道:“刘季述多次亲见河东军威,对某此来,必然心中忐忑,你去见他,虽不至失了礼数,却也不必太过客气,只消告诉他,若不照此办理,一俟某攻破华州,必将奏请官家收回神策军权,由某来荐人掌兵……这其中的分量,料来他是清楚的。”
郭崇韬重重点头,道:“今上即位之后,宦官势弱,如今除了神策,可谓一无所有,节帅此言,正中彼辈要害,不怕他不从我。”
于是李曜遂命郭崇韬随李巨川入华州,二人拜别之后,便自去了。
李曜吩咐众将各自安排夜巡,然后早些休息,明日务必一举拿下华州。诸将临走前,他又将李袭吉和史建瑭留下,问了一下军中医官的情况。此番出征时,河中医学院刚刚开始授课,因此随军医官几乎都是太原王氏的人,所谓王氏的人,其实倒也并非都是姓王,大部分是王家各处医馆中临时请来的,这件事有王笉支持,加上王抟的两个儿子在李曜河中麾下,因此做得很是顺利。
李袭吉与史建瑭均说医官制度初次施行,军中将士还是略有些不适应,这主要是医官的地位被李曜一下子抬得太高所致。至于医官的安全问题倒是不必担心,近四万战兵,两万辅兵,共计约六万大军,随军医官也不过五六十人,分为十二个军帐,全部安置在节帅牙帐附近,由憨娃儿所领的近卫军负责安全,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李曜放下心来,这才将刚才与李巨川之间的谈话详细告知,问他二人意见。
史建瑭先开口,道:“据军械监情报显示,李茂贞之兵力,当在十五万之上,二十万之下,除开各处防卫,其所能调动与我河中为战之军,至多七八万。若是我军久攻华州不克,这七八万兵又全军杀来华州相救韩建,则于我军威胁甚是不小。然则观今日情形,华州说不定明日便可拿下,如此纵然李茂贞得知我军出兵消息之后便立刻领军前来,也赶不上我们拿下华州之快了。我河中拿下华州,便可以华州为据点,与李茂贞一战。当日节帅领数百飞腾军,便在神木大败党项,如今若能在华州打上一仗,必能将李茂贞主力摧毁或是重伤,届时,节帅所想便可全然实现。李茂贞大军既败,鄜坊、邠宁他占据未久,当可传檄而定。”
李袭吉道:“史都虞候此言虽有道理,却是按最佳情况而论,某以为不妥。常言道,未料胜,先料败,我河东曾与韩建交手,知其实力如何,此番又或可有神策为内应,拿下华州当不为难。然则李茂贞凤翔军实力如何,我等终究不能随意定论,况且李茂贞倘若不来华州,却以长安为据点,则我等又将如何应对?”
史建瑭微微皱眉,思索道:“李茂贞若据长安而拒天子回銮,恐为天下巨贼,某意……他未必敢。”
李袭吉摇头道:“当年隋代北周,仍都长安。隋灭陈,统一天下。隋末杨玄感起兵,问计于李密,李密以炀帝远在辽东,主张长驱入蓟,扼其咽喉,或者直取长安,他说‘关中四塞,天府之国。虽有卫文升,不足为意。个帅众鼓行而西,经城勿攻,直取长安,收其豪杰,抚其士民,据险而守之。天子虽还,失其根本,可徐图也。’然杨玄感未从,最后兵败被杀。后来李密、翟让在中原起兵,却迟迟未打开局面。李密部下柴孝和建议说‘秦地山川之固,秦汉所凭以成王业者也。今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国守回洛,明公自简精锐西袭长安。既克京邑,业固兵强,然后东向以平河、洛,传檄而天下定矣。方今隋失其鹿,豪杰竞逐,不早为之,必有先我者,悔无及矣!’可此时的李密却因顾虑重重而未行此策。果然,太宗文皇帝也建议高祖说‘关中豪杰并起,未知所附,公若鼓行而西,抚而有之,如探囊中之物耳。’于是高祖从其计,西行入关,建立大唐,平定关陇,剪除东方群雄,统一天下,定都长安,方有国朝三百年江山。如今天子势孤,然长安仍在,各方豪雄虽强,一日不得长安,一日难言霸业!今天子乘舆播越,驾幸华州,李茂贞既深知我军之强,未必肯与我军野战,那么据长安死守,又如何不可能?待得长安巩固,以此为依托,再攻同华,其策莫非不可行耶?”
李曜听了李袭吉这番话,心中暗暗点头:“关中之重要毫无疑问,而关中之中心,则为长安,更何况长安为大唐三百年帝都,不说其城防本就冠绝天下,就说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也绝非其余各处可比,李茂贞如果觉得可以据长安而抗衡于我,那他还真不一定会出来打。”
作为后来人,李曜知道关中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其实这个地位首先缘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形势。中国地势西高东低,自西向东分为三个阶梯。关中位于中国地势的第二级阶梯,背靠第一级阶梯的高原山地,下临第三级阶梯的平原地带。关中南有秦岭横亘,四有陇山延绵,北有黄土高原,东有华山、崤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古代,有用“百二秦关”来形容关中险要的说法,这意思并非是秦地只有百二十里,这句话是说,以百万之众攻关中,二万人足以拒之。想想看,以两万之师挡百万之众,所恃者无非在其地形地势之险。关中对中原,在地势上呈高屋建瓴之势,四面有山河为之险阻,几处重要的交通孔道,又立关以守之,从而形成能进能退、可攻可守的态势。
要说面积的话,关中腹地为渭河、泾河、洛河及其支流形成的冲积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周人首营关中,对于八百里秦川开发较早。关中地属古雍州。雍州地势在古代叫做“厥田惟上”;渭河、泾河、洛河及其支流纵横分布,利于灌溉,秦、西汉又都曾着力经营关中的水利灌溉工程。郑国渠、白渠、六辅渠的开凿即是其表现。所以关中当时土地肥沃,灌溉便利,农业发达。同时在八百里秦川的西北外围,畜牧业也比较发达,《汉书》说关中“畜牧为天下饶。”而如果像李曜这种喜欢从经济——特别是战争潜力来分析的人看来,关中物产丰富,雩杜竹林,南山檀柘,号称陆海,实为九州膏腴。
前次入关平定三藩之乱时,测绘司曾经考察过关中的矿产资源,发现关中周围的山中富藏铜、铁、金、银等矿产资源。当然关中物产丰富在此前就已经出名了,丰富的物产为之前的手工业发展提供了基础,而且,在冷兵器时代,别说铜铁,就是上好的林竹都是制造武器的好材料,属于重要战略物资。历代建都关中之时,出于强干弱枝的考虑,又常迁徙人口以充实关中,故关中之地人口殷实。司马迁描述当时关中的富裕,称“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这是毫不夸张的。
除了面积足够、物产丰富之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关中的交通情况非常好。要知道,以关中为政治重心的王朝为确保对国家的控制,势必加强关中及其与外部交通的营建。早在周人经营关中之时,其道路就畅通无阻。《诗经》中称赞“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而秦统一后,由于秦始皇是个“标准化生产”的狂热分子,搞书同文的同时还大搞“车同轨”,大治驰道,以咸阳为中心,辐射四方。同时,秦汉时期屡治栈道,穿越秦巴山地,以通汉中、巴蜀。水运也不差,立足关中的政权都曾利用渭水、黄河河道,经营漕运,转输东部地区的物资供给关中。大唐统治基础扩大,关中粮食需要量大增,对于漕运的经营尤为倚重(这一点本书前文曾详细讲过,此处不再论)。畅通的交通对于关中经济显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要致富,先修路”嘛,这个李曜岂能不懂。
而关中由于开发较早,所以人烟稠密,这也是一个优点。自周人营关中以来,其民皆有周人遗风,好稼穑,务本业。关中地近西戎,风俗劲勇,民皆习战。《汉书》中载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一带“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商鞅变法后,秦人以耕战为本,努力事农,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力耕足以富国,尚战足以强兵。遗风流披,影响深远,遂使关中地区形成了与东部地区迥然相异的社会风尚。苏秦、范雎游说秦王时,都将关中民风与关中地利并提,视为秦国霸业的两个重要条件。苏秦看到秦国“士民之众,兵法之教”,认为“可以吞天下,称帝而治。”范雎则将“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的秦国百姓称之为“王者之民”。秦汉时期一直流行有“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的说法。西汉时,(关陇)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出了不少优秀的将领。北朝后期,关陇军事贵族形成集团势力——关陇集团。关陇集团成为西魏、北周、隋和初唐统治的基础。
因此,关中的优势不言而喻:山川环抱,可以作为险阻,是为关中战略上的优势;农业发达,可以储粮养兵,是为关中经济上的优势;人烟稠密,民尚耕战,是为关中地位的社会基础。
不过李曜一直是“我党”二分论的忠实信徒,深知看问题要看到其两面性,比如自唐以后,中国政治重心东移,关中地位始渐衰落,这也是李曜心中非常清楚的情况。至于关中地位的衰落,他虽然没有仔细琢磨,但想来可能与几个方面的因素有关。
首先是经济重心的变化。在秦汉时期,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尚能大致重叠,经历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动荡之后,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变化。秦汉时期,关中经济堪为首翘。司马迁在描述关中富裕时称“量其富,什居其六。”魏晋南北朝时期,区域经济形势开始发生变化,最突出的是江南地区的开发和繁荣。在古时被称作是“厥田下下”的扬州,到东晋时已成繁荣富裕之地。到隋唐时,东南财赋已为关中所倚重,特别是安史之乱后,东南财赋几乎就是大唐朝廷的救命水。与之相对应的是,北方经济反而因为战乱频仍而有所倒退。
两汉之际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历次动荡对关中经济破坏很大。隋唐统治基础扩大后,作为政治重心的长安物资需求也急剧扩大,仅靠关中地区早已不能保障供给,必须靠东部地区转输以保障供给。隋代开凿大运河、唐代大力整治漕运,都有这方面的原因。特别是唐代,漕运在其经济生活中占有突出的地位。从东部地区转输关中,飞刍挽粟,逆黄河西上,经砥柱天险(潼关附近黄河拐弯处),冉逆渭水而上,殊为不易。而自唐中期以后,中原地区又很不稳定,这条转输线屡被阻断,一旦转输线被阻断,关中的供给便很成问题。现在李曜欲取关中,很不痛快的一点就是中原地区是朱温的地盘,这条相对最好走的贡赋路线显然不能走了。
而关中地位的衰落跟关陇集团本身的衰落也有很大的关系。隋、唐为加强中央集权,都曾致力于打击门阀士族,特别是唐代,关陇集团受到沉重打击。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关东地区一种新的势力的崛起。安禄山戍范阳,士马精强为天下最。后来安禄山的叛乱虽被平息,其归降的部将却摇身而为河北藩镇,唐廷力不能制。别看朱温占了整个中原,可历史上朱梁仍被河东攻灭,河北集团仍然战胜了中原集团。但不论河北还是中原,都不是关陇集团,因为此时的关陇方面,实力已经大不如前。
再有就是隋唐以后,国防形势有所变化,东北各少数民族陆续崛起。历史上,在唐以后入据中原的少数民族大多自河北而来。河北一带国防压力增大,军事重心不得不东移。既然经济和军事重心都已东移,政治重心仍集于关中,自然有不相适应的地方。这其实也是唐朝之后,便再没有朝代定都长安的一个重要原因,关中地位也就相对衰落了下去。
然而眼下毕竟还是大唐,天子仍在关中,关中的重要性仍不容忽视。李曜摆手道:“诱敌出战,乃我所长,李茂贞若真敢据守长安以图顽抗,某自有办法调动其军不得不出,某要知道的是,若与李茂贞野战,我军胜算几何。国宝,此次新军整训是你主管,你如何说?”
谁料史建瑭自从上次违令之事过后,性格谨慎了许多,闻言并未直接说什么我军必胜之类的话,反而道:“野战胜负,非是二人比武,临阵决断,果敢勇毅,方得胜机。不过某料李茂贞虽也曾颇有胜绩,然较节帅而言,当不足虑。至于我军实力,以单兵能力而言,不如此前开山军时,然则军械监新制兵甲已然全军装备,有此一项,或可弥补此缺。”
李曜听了虽然略微有些意外,却也知道这都是实话,因此仍然点了点头,道:“如此已然足够,我料李茂贞出兵至多八万,当不超过我军两倍,然凤翔兵军纪败坏,当初之所以连连获胜,一则是倚强凌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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