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
半夜的码头很安静,还下着小雨,只有一辆乌蓬的轻车,在小雨下汽灯的阴影中候着。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车夫,在车座上打着盹。
苏油来到车边,没有入座,取过斗笠油衣直接披了,坐在张麒的身边:“小七哥,京中出了何事?”
张麒低声喊了声“少爷”,赶着马车朝城中驶去,不过没有回张知白老宅,目标是吴起庙。
“陛下前日打了一次马球,后半夜突然腹痛如绞,让仙卿看了,说是绞肠砂,事态危急,需要手术。”
“嗯,然后呢?”苏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这病现在是皇家医学院拿手,石薇都不知道救治过所少例了。
“这是对陛下动刀子,还需要全麻,章相公和元贞要求陛下先……立储。”
宋朝没有早立太子这规矩,都是皇子出任开封府尹,或者率府之类的暗示性职务,一般要等到皇帝病危基本无救之后,方才有立太子的诏书。
赵煦是合格的政治家,立太子这个动作,对于才二十多岁的他来说,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对于从来都“认真吸取”唐朝教训的宋朝来说,早立太子,绝不是什么好事儿。
唐朝父子相残、母子相残、兄弟相残的历史事件,从立国开始的太宗玄武门之变到安史之乱后的玄宗落寞于西宫、南内,几乎就成了笼罩在皇室头上的魔咒。
对于没有后世经验的赵煦来说,章惇和苏元贞的要求虽然合理,但是除非自己就此被治死了,否则立了太子自己却又活过来,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苏油又问:“陛下现在的……病情……”
“还靠药物吊着。”张麒赶紧说道:“不过仙卿说需要尽快手术,不太乐观。”
苏油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他最怕听到的就是最坏的消息,如今看来,还不算严重。
卯时是朝臣们陛见的日子,时间很紧了,张麒也是知道,干脆都不拉苏油回府,先去军机处。
汴京城大钟楼的钟声,已经开始响起,伴随着钟声,宣德门外隔着广场相对的老钟鼓楼,西面的大钟也开始撞响。
汴京城在微雨中醒了过来。
……
章惇和苏元贞早在寅正就已经抵达,现在整顿衣冠,由内侍引入宫内。
两人的步态依旧闲适,但是心底都非常沉重,今天若再不能劝服陛下,一旦有失,可以想见朝政会掀起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
侍奉过赵煦的章惇,对其余王爷都嗤之以鼻,除了瞎眼的九爷倒还有些安静的样子,最受汴京城老百姓喜爱的十一爷,就算是天才,那也是给妓女画裸画的轻佻之辈,望之就不似人君。
至于立嫡,赵茂年岁又实在太小,孟后现在已经执掌中宫、内库、皇家产业、慈善基金,要是临制,怕不是一个章献,宣仁就打得住的。
自己何尝想立储?却又不得不坚持,还不是为了大宋?
真要出事儿,大宋的架海金梁司徒也完了,必定要遭遇群臣弹劾。
章惇心底甚至有一丝怒气,国夫人豪侠干云固然可佩,但从国事计,也不该给司徒沾惹这样的是非。
在章惇心里,国家,绝对比皇帝重要。只要是对国家有好处,保不保一个皇帝,对他来说毫无心理障碍。
苏元贞的想法又和章惇不同,他是信任仙卿的医术的,而且仙卿也透露过有把握。
就算不治,以苏油和仙卿的声望,太后和皇后也不会过于留难,最多贬官罢职就完事儿。
当年用药失当治死英宗的三个医官,也不过去职而已,大宋皇家还算是讲道理的。
非常之时,通情从权,这也是理学的灵活之处;但一步三顾,预案周备,同样也是理学的精密之处。
所以立储是必须的,因为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也必须要做好预案。
就算司徒在此,也必定会同意自己的做法。
仁宗朝百废待兴,可是一直政策摇摆,苏元贞听苏油分析过,其中“后嗣”二字的羁绊,不可谓无关。
两人各怀心思,朝着武英殿偏厅走去,如今事情还瞒着全天下,大家还在为皇宋即将收复燕云而欢欣鼓舞,浑不知危机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