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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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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

    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酒家,俺便和你厮打!”

    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

    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

    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鬲关了。

    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鬲。

    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酒家。”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

    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噪,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

    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

    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行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饮酒,不可尽倍。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智深寻思道:“干干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

    间壁十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

    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

    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

    智深道:“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么?”

    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那待诏道:“小人据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

    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

    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

    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

    智深不肯动身。

    三回五次,那里肯卖。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彀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

    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卖碗酒吃。”

    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

    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

    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

    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

    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支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智深道:“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

    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支与俺。”

    那庄家连忙取半支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

    吃得口滑,那里肯住。

    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

    智深睁起眼道:“酒家又不白你的!管俺怎地?”

    庄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来。”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

    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

    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几路看!”

    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搦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

    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

    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

    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

    两个门子那里敢开。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酒家!俺须不怕你!”

    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

    门子张见,道:“苦也!”

    只得报知长老。

    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酒家!”

    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

    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

    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

    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

    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

    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繇他。”

    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他换过?”

    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

    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

    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

    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z琐|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

    到得选佛场中。

    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

    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

    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

    齐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条,把直裰,带子,都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

    智深道:“好!懊!正肚饥哩!”

    扯来便吃。

    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

    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

    智深道:“你不吃?”

    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

    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

    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硕,去那光脑袋上剥剥只顾凿。

    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

    --此乱,唤做“卷堂大散。”

    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

    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

    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

    撅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

    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深智两条桌脚着地卷将起来。

    众僧早两下合拢来。

    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

    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酒家做主!”

    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繇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

    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

    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

    长老领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

    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

    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巾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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