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活着还好,自己死了怎么办?
自己死后,或许第二代巨子能知道驾车前往何处,第三代呢?第四代呢?
禽滑厘虽然聪慧,性格坚韧,可终究不是公尚过那样能够理解他的全部想法的人。
况且,禽滑厘年纪也大,禽滑厘死后呢?之后的巨子真的每个人都能如自己一般,知道明确的目的吗?
适说,儒家六分,这是连仲尼这样聪慧的人都没想到的。
墨子虽然非议儒生,但对仲尼很尊重,经常称赞,并认为对方极为聪慧,只是道理不同。
因而适最后的那番话,让墨子不得不慎重。
一众墨者也在那沉思这个问题,墨子便问道:“这些东西,都是那赛先生与唐汉先生教你的?”
适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唐汉先生曾评价过先生,不知道先生想不想听?”
既是评价,自然有赞、有诽。
墨子笑道:“能创出隶书之人,聪慧之才远胜于我,当然要听。你但说。”
适深吸一口气,揣摩着词汇,说道:“行义天下,墨翟虽独能任,奈天下何!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墨翟摹禹,无胈无毛沐雨栉风、亦有通天下川之能。其能为重,其苦为轻。然墨翟若逝,弟子能全其才者,鲜矣;能分轻重者,孤矣。是故百年,后世之墨者,必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或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然墨翟之才与天下心,罕有从者。盖因自苦易而知义难。墨翟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然其后,必衰!”
这是《庄子》天下篇中评价墨子的话,适略微修改之后,复述出来。这是后世的名篇。
这番话,稍微修改用在形容孔子,也是说得通。
能有孔子之才的人太少,所以能学的只是孔子之学中最容易学的那些,而抛弃了其中的精华。
糟粕,总比精华学起来容易。
适知道以此时自己的身份,说这样的话并不合适。但因为他所杜撰的赛先生与唐汉,可以借两人之口来说。
墨子像是给适提前盖棺定论一般,说了之前的那番夸赞。
适便反过来借杜撰的唐汉之名,也为墨子做了一番仿佛盖棺定论般的总结。
有些玄奇,也有些神秘。
他知道,如果不趁着今天的机会把话挑明,那么今后做事就太难了。
所以他说完这些,又道:“先生。豹子和老虎长得并不一样。一头驴披着虎皮,还有一头真正的豹子,那么到底谁更像老虎?只看重皮毛的人会说驴像、而看重本源的人会说豹子像。那么先生到底是希望后世的墨者如披虎皮之驴?还是如豹子呢?此弟子之一疑。”
“先生如虎,然而众弟子有虎牙者、有虎爪者、有虎皮者、有虎啸者,却没有一人可与先生并列。日后,牙、爪、皮、啸,谁为虎?四者相合,方为虎;亦或此四者皆为虎?此弟子之二疑。”
适说完这两个疑惑,场地间鸦雀无声,都在思索适的这番话。
包括仿佛被墨者遗忘的胜绰等人,也在思考这些话。
墨子没有直接回答适的疑惑,也没有直接解释这两件事,而是指着胜绰等人道:“这里的事,是墨者的事。你们已经不再是墨者了,也不要再听。墨者,送他们离开!”
公造冶起身,迈步向前。
胜绰等人虽然已经把话说绝,可终究心存感情。
眼看着这些熟悉的墨者又要相互讨论,自己却不能参加,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胜绰匍匐于地,沉声道:“胜绰辞别先生!先生之恩,必不敢忘。先生不求结环,弟子却不能不报先生之恩。”
“虽已非墨者,日后先生若有驱使,必为犬马。行义太苦,弟子难再坚持。但请先生相信,胜绰也曾有行义之心,非是那种心机阴狠之辈。”
“先生既誉适,他也已留此存证,弟子便祝他以此始、以此终!弟子之剑不如公造冶,若将来一日适背大义,弟子亦必罚之!”
说完长啸一声,不等公造冶来驱赶自己,便与那十余人一同朝着墨子拜了三拜,起身而行。
他抽出铜剑,用粗糙的手指抽打着铜剑发出叮咚的节奏,边走边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十余人步行几十步后,停住歌号,同时回身道:“先生百岁!愿先生之义大行天下!叛大义之弟子,辞别先生!”
最后一声悲吟,淹没于污土之墙间,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