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
请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难道还要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么?
苏晋道:“那能否请韦大人将元喆这身衣冠赠与下官,下官想在城外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韦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这厢事毕,苏知事可上镇抚司来取。”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随柳朝明离开的镇抚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
许元喆还是死了,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或许他在此之前,说想见苏晋,也只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一个人快死了,总想要尽诉平生。
苏晋记得到了最后,是锦衣校尉拿着写好的状纸,抓着许元喆的手画押的。
他最后还是没能留得清白。
宫楼广台,青天白日,可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背负着这样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还有多少?
苏晋望向错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问:“柳大人,御史是做甚么的?”
柳朝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辨明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以协圣上肃清吏治。”
苏晋问:“可若是圣上错了呢?”她摇了摇头,“此南北一案,柳大人进言直谏,被停一个月早朝;户部沈侍郎说了一句‘误会’,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证明南方仕子没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头落地;而许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尽于镇抚司。”
她抬头看向柳朝明,眸中写满失望:“这是万马齐喑的朝纲,上之所是必皆是,所非必非之,人人自危,只怕朝承恩,暮辞死,这一名满眼荒唐的御史,要如何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