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乡野遗贤根株牵连

bsp;说着向两人回礼，示意二人落座。</p>

    申时行理所当然做上主位，看向周子义：“还未恭喜以方升迁。”</p>

    周子义落后倪光荐半个屁股落座，接上申时行的话：??“承蒙陛下信重，让我一介愚痴执掌新闻版署，日后但有差错，还望申阁老与诸同僚多多担待。”</p>

    三人一阵客套寒暄。</p>

    申时行终于问起正事：??“银台也是内阁稀客，难得登门，不知所为何事？”</p>

    通政司自然是稀客。</p>

    自从职权被内阁倾夺后，通政司廷议排位一落千丈，往前站都甚至会挨打。</p>

    实权之少，可没什么由头往内阁跑。</p>

    也就这些年另添职权，才能偶尔在内阁现身。倪光荐与周子义对视一眼。</p>

    前者主动说明来意：??“今日以方升迁，从我手中接过新闻版署，有些棘手事宜尚且需要交接，便来寻申阁老拿个主意以便做个了结。”</p>

    倪光荐在通政司干了十年，是论资排辈做上的左通政使。</p>

    习惯了按部就班处置政务的人，对所谓的新法、新学、新报，这些新东西，着实有些跟不上。</p>

    周子义分权，也是倪光荐再三恳求皇帝的结果。</p>

    正因如此，通政司现在积压的棘手难题可不少，正好带着周子义来寻内阁定个调子。</p>

    申时行没有立刻应下，不置可否问道：“怎么不去西苑寻陛下？”</p>

    倪光荐和周子义觉得棘手，必然不会是什么好拿主意的事。</p>

    各家部院有各家部院的事情。</p>

    一遇到难题就往内阁跑算什么事？真当是宰相府邸了？</p>

    倪光荐拱了拱手：??“陛下今日泛舟，无暇奏对，让我来寻申阁老，再拿不准就上明日廷议。”</p>

    申时行袖中的拳头，下意识捏了捏。</p>

    而后才无奈颔首：??“倪银台请说。”</p>

    倪光荐闻言敛容正色：??“主要是两件棘手之事。”</p>

    “其一是刑部张尚书临走留下的手尾。”</p>

    申时行有些疑惑。</p>

    张翰是和平交接给潘晟的，按他的性子，也做不出主动埋坑的事情才对。</p>

    况且，即便有，又跟通政司有什么关系？</p>

    “是六年前杭州府的一起杀人案，衙门断了案犯死刑。”</p>

    “三法司复核时，都察院与大理寺颇为犹疑，数次驳回刑部，一度卡了两年，争执不下。”</p>

    “随后张尚书知晓，便觉得大理寺拖沓，推诿不职，便力排众议，先行回文杭州地方复核论死，再逼着大理寺签署公文，之后犯人便秋后问斩了。”</p>

    无论是儒家教化，还是大明律，都主张慎重死刑。</p>

    一旦论死，必须三法司复核。</p>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罢了，结果……”</p>

    说到这里，倪光荐顿了顿。</p>

    申时行听到这里，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p>

    倪光荐神情精彩地迎上申时行的目光，缓缓开口：??“去年除夕时，该案的受害者，回家过年了。”</p>

    “换言之，没有什么杀人案，府衙强行找了个案犯出来，明正典刑了！”</p>

    申时行终于知道跟通政司有什么关系。</p>

    一旁的周子义苦笑连连，适时补充道：“如今刑部那边拟奏疏拟了半个月，朝中尚且悄无声息，但浙江那边的士人，已然群情汹汹了。”</p>

    “士林各大结社奔向走告，赤民百姓义愤填膺。”</p>

    “杭州府那边强行弹压此事，抓了一批刊印报纸、揭帖的士人，定的罪名是造妖言，传用惑众。”</p>

    “通政司备案过的报社，也一并被查封了。”</p>

    申时行牙龈隐隐作痛。</p>

    难怪通政司觉得棘手，非要内阁拿主意。</p>

    三法司多半想私下给这事把屁股擦了，否则断不至于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官面上还没消息。</p>

    致仕的张翰有没有责任也难说，这同时还牵涉到致仕官要不要追责的问题。</p>

    府衙就更不用说了———闹出这么大的事，申时行恨不得给这群人一巴掌捏死！</p>

    但偏偏这事已经从极个别捕快牢头的事情，上升到整个府衙，乃至省三司衙门的政治姿态。</p>

    人死不能复生，想要平息众怒必然要做出更低的姿态，牵涉到更多的人。</p>

    纷繁杂乱至此。</p>

    通政司如今虽说奉命发布新闻，处置舆论，但遇到这种事，也两眼一黑。</p>

    申时行揉了揉眉心，没有立刻答话：??“通政司先不要表态，等明日廷议再说。”</p>

    皇帝既然说拿不准就上廷议，申时行哪怕直犯恶心，也没光棍到直接拍板的地步。</p>

    “还有一事呢？”</p>

    申时行虽然是主动发问，但已经打好主意一块扔廷议上再说了。</p>

    倪光荐示意一旁的周子义。</p>

    后者顺势接过话茬：??“申阁老，是度田巡抚衙门的事，上月中旬，沈鲤一行人到山东后，何心隐刊载了文章《罪恶累累的孔府》，当即激起轩然大波。”</p>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又群情汹涌？”</p>

    舆论舆论，事情不激烈到一定程度，也不至于这样叫。</p>

    事情不闹到一定程度，新闻版署都懒得理会。</p>

    周子义对自己接手的摊子也是没眼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山东省三司衙门、衍圣公，乃至盐政衙门的殷总督皆发函来，问询到底是不是通政司授意。”</p>

    “此外，现在士林的反应更是强烈，通政司已经被信件淹没了，纷纷责备我等为何替何心隐刊载妖书，是不是有意辱骂圣人，要将我等开除儒门。”</p>

    “听说都已经有聚众游行，冲击度田衙门的苗头了。”</p>

    申时行啧了一声，自嘲一笑：??“我就说要捅马蜂窝。”</p>

    倪光荐与周子义悻然一笑。</p>

    申时行摆了摆手：??“一并上廷议罢。”</p>

    “这事不是舆论引导的事了，通政司先不要管了，新报停一停，等议出个结果再做回应。”</p>

    说罢，他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p>

    这就是端茶送客了。</p>

    通政司两人眼力不差，当即起身告辞。</p>

    申时行心里有些烦躁，只是起身相送，并未挪步送到门口。</p>

    目送着两位同僚离开，申时行有些疲倦地缓缓落座。</p>

    通政司不知道怎么表态，顶多觉得棘手而已，内阁具体统筹政事，才是觉得烈火灼身。</p>

    民间结社的文人、动辄冲击衙门的大户，频频游行的学生。</p>

    度田以来火药桶一般的天下，官吏离德、南北离心、士绅毁堤淹田也要阻拦清丈。</p>

    再加上皇帝催生的报纸这种舆论手段。</p>

    这局势当真是一点就着。</p>

    可别真的出什么乱子。</p>

    想到这里，申时行霍然起身，朝隔壁中书舍人的值房喊道：??“替我备肩舆，去吏部一趟！”</p>

    值内阁中书舍人应声而去。</p>

    申时行看了一眼值房，日光自窗外投入，堆积如山的奏疏光影交错。</p>

    他摇了摇头，伸手将值房门带上，缓步走了出去。</p>

    ……</p>

    山东布政司，济南府。</p>

    殷士儋自内阁学士致仕后，便筑庐于泺水之滨，讲学著书，一时从者如云，便将园子取名“通乐园”。</p>

    而殷阁老复起盐政总督以后，园子便交给了儿子殷诰打理。殷诰虽然是济南知府，但在文坛声名不彰，向来没有士人来通乐园与他同乐。</p>

    但今日显然有所不同。</p>

    趵突泉旁，一干士人儒生，百人不止，席地而坐，里外围成三圈。</p>

    殷诰这个主人家，堂而皇之坐在最里一圈。</p>

    除了这种占据地理优势的，最里一圈多是名流了。</p>

    太仓三张之一。</p>

    东南五君子之二。</p>

    颜孟圣人世家齐聚。</p>

    乃至于此前南郊祭天时致仕的赵南星、邹元标等人。</p>

    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p>

    群人正传阅一本册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p>

    什么孔家田亩横跨五省，屯田、祭地、官庄，大致罗列其中，只估算便超百万亩之巨。</p>

    什么孔家世修降表，南孔北孔嫡庶之争，前元入主中原以来，两孔各自是何表现，宛如现场亲临。</p>

    什么以办学和祭祀孔丘为名，假手地方官吏霸占田亩，乘农民破产之危，强买巧骗，乃至直接圈占，无理鲸吞。</p>

    甚至将孔家如何加租，用“斗尖”、??“地皮”等手段，剥削农户的事公之于众。</p>

    其附录似乎还采访了当地百姓，例举受孔家剥削之惨状。</p>

    譬如济宁李献可，其族谱上，宣德年间有个祖先名叫李经，恰和孔家洪武年间的“户人”名字相同。</p>

    于是孔家便指控李献可为逃户，硬逼他附籍当差。</p>

    官府助纣为虐，竟然让李献可无处伸冤，真就被逼做了孔家的“户人”。</p>

    如此种种文字，赫然记于此册上。</p>

    众人交头接耳，争相传阅。</p>

    恰好传到孔承厚手中时，他猛然将书册撕得粉碎！</p>

    孔承厚愤然作色：??“辱我列祖列宗，是可忍，孰不可忍！？”</p>

    话音刚落，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p>

    “说得好！??”</p>

    “何心隐区区罪囚，正当以妖言罪斩首！”</p>

    “说得轻巧，你看他身边聚集的上千邪教信徒能不能让你抓去定罪。”</p>

    “说到底，还是沈鲤放出来咬人的狗。”</p>

    “唉，沈鲤在士林素来名望不差，何苦来哉。”</p>

    “这就明知故问了，谁还不是放出来的狗？”</p>

    “慎言。”</p>

    “慎言什么？一退再退，几代人的身家财资都在背后，哪还有退的余地？就算是那位放出来的狗，也该剪除其爪牙了！”</p>

    大家今天聚在通乐园，名义上是赏泉的，实际什么缘由一清二楚。</p>

    若只是地方上度田，那他们还有与府衙串通的余地，大家吐个三成出来打发皇帝日子还能忍一忍。</p>

    放沈鲤出来巡田算什么事？</p>

    甚至还要拿圣人世家杀鸡儆猴。</p>

    实在将人逼到绝路！</p>

    殷诰听着议论纷纷，叹了一口气：??“当初盐政一案在南直隶沸沸扬扬，最后什么结果人尽皆知。”</p>

    “如今即便咬到圣人头上了，又如之奈何？”</p>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自己的园林豪宅。</p>

    他的视线似乎透过院墙，看到了自己即将被没收的万亩良田。</p>

    多好的宅子，难道真要与民通乐？</p>

    千辛万苦兼并来的田亩，隐匿的佃户，难道真要如数奉还？</p>

    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穷人，造孽啊！</p>

    但即便如此，又如之奈何？</p>

    不怪殷诰沮丧。</p>

    他们这一群人，比起当初徐阶领头的南京六部衙门、勋贵的阵容，提鞋都不配。</p>

    彼辈尚且一败涂地，他们这群人，又能怎么办？</p>

    “此言差矣，当初盐政一案，可不如此时此刻一分一毫。”</p>

    殷诰转过头。</p>

    只见说话之人乃是太仓三张之一的张意。</p>

    不待殷诰发问，颜嗣慎率先追问：??“这话何解？”</p>

    张意捋了捋胡须：??“须知，当初盐政一案，无非几名朝臣、勋贵，勾连豪商而已。”</p>

    “彼辈权势根植官面，强权压下，自然立成產粉，哪怕徐少师也不例外。”</p>

    “至于如今……”</p>

    轻轻顿了一下，立刻有人不满：??“别卖关子，继续说。”</p>

    张意正欲解释，却被人抢了话头。</p>

    “张兄的意思是，如今新政，无论是度田，还是辱骂圣人，都是天下人的事。”</p>

    众人回过头，却见说话之人正是赵南星。</p>

    这位南郊祭天呵斥首辅不孝，其弟更是以揭帖面刺皇帝之过，满门忠烈，士林声望自然不低，甫一开口，便是众人瞩目。</p>

    赵南星侃侃而谈：??“权势根植于官场，皇帝的强权自然一压即碎。”</p>

    “如今天下人若是群起反对，难道还能屠灭天下人？”</p>

    众人闻言，皆有所悟。</p>

    殷诰迟疑片刻，提醒道：??“赵兄，虽说我等皆是士林楷模，但还尚没有到振臂一呼，天下影从的地步。”</p>

    自夸可以，但应该没人真会信这种话才对吧？</p>

    “哈哈哈！??”</p>

    一阵狂笑。</p>

    孔承厚心情不佳，拂袖打断道：??“好好说话玩什么名士风流，聒噪！”</p>

    邹元标一滞。</p>

    旋即冷哼一声，也不与孔家人计较，昂首道：??“外省不比京边，士林广聚之地，帝力何加焉？”</p>

    “我等领衔在前，天下人岂有不跟之理？”</p>

    孟彦璞神情一动：??“邹兄是说……”</p>

    他方一问出口，话还未囫囵，就有人迫不及待解答。</p>

    “本月杭州之事，或可为借鉴！??”</p>

    “百姓盲目，未尝不能稍作驱使！”</p>

    张意与赵南星不约而同出声，两人相视一眼，哈哈一笑。</p>

    其余众人心领神会，随即抚掌大笑。</p>

    一时间，笑声响彻整个通乐园内外。</p>

    趵突泉水，汩汩外冒，好似应声相和。</p>